第1章 楔子

小说:将军帐里有糖 作者:一只甜筒
    牙狼关的天漏了。

    雷声隆隆,夹带着大雨和闪电,破空而来。

    昨日,这里刚发生了一场鏖战。

    上柱国大将军辛长星率一万朔方军,在掩护云、应、寰、朔四州的百姓迁徙内地时,遭遇北胡袭击,身陷北胡二十万大军的包围圈,苦等援军不来,最终战死牙狼关。

    悬雨滂沱,浇在了满世界的尸体上,血水冲刷着泥地,一路摧枯拉朽地,将所有的残破带走。

    电尾黑云,风驱雨急,小兵青陆捂着头上的帽盔,顶着风雨艰难地在尸山血海里前行。

    这尸山血海里,不光有她,还有附近的百姓,到这战场上翻尸体,妄图在那些死去的士兵身上,翻出些铜板首饰。

    青陆的心跳的厉害,她拽住了眼前的一位老妪,惶惶地问他:“……您见过将军吗?”

    那老妪老的不成样子,眉毛都变白了,她极有耐心地立在大雨里,佝偻着身子回答她的话。

    “见过。”

    “那他死了吗?”雨丝打在青陆的眼睛上,使她睁不开双目,看那老妪看的恍惚。

    “他会回来。”老妪的声音在雨声里尤其空明,听在青陆的耳朵里,好似返虚入浑,“你找到他的身体,给他一个整尸,细心安葬供奉香火,他便会回来。”

    老妪反手握住青陆的手,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她温软的小手,送她一枚针线绣囊细心叮嘱。

    “此针上可神飞九天,送达章奏,下可禁制鬼神,破地召魂。”她拍拍青陆的手,凑近了青陆的耳朵,“孩子,去吧。”

    青陆慢慢地回了神,攥紧了手中的针线。

    眼前哪里还有那老妪的身影。

    她在雨里淌行,低下身子去翻找每一具尸体。

    血污染上了她的手,继而又被大雨冲刷殆尽,她终于在尸海里寻到了将军。

    他被称为大赢的武神,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然而死在这里时,不过二十一岁。

    他叫辛长星。

    他是万古的云霄,而她,不过是一根小羽毛。

    打土喇城时,夜里头起了营啸,士兵们互相殴打甚至嗜咬,营将弹压不住,拿住瑟瑟发抖的她立威,那柄长刀快要落在她脑袋上时,将军喝止了营将,才让她死里逃生。

    自小被略卖,一丁点儿温暖都让她珍藏。

    她将他艰难地背在身上,一步步地将他,带到牙狼关那间破烂的玄帝庙。

    油灯的光零星,她在灯下缝他的伤口,脖颈上、手臂处……不擅长女红的她,缝的吃力,针脚也难看,凑合着吧,终归有个全尸。

    第二日买了副薄棺,装殓了将军,寻了处山明水秀之地下葬,青陆兜里没几个大钱,立不起石碑、供奉不起香烛,只将那纸钱买了一沓又一沓,顺带烧了个纸美人。

    了了这桩事儿,青陆才揣了将军的牌位,一路往那京城而去——总要把将军的牌位送至侯府才是。

    哪知一路餐风饮露进了京,却才知晓,辛长星被诬通敌叛国,那武定侯府上下千余口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而朝中重臣除了定国公甘菘仗义直言、据理力争,其余人皆耳盲心瞎、三缄其口,最终甘菘被牵连入案,身死牢狱。

    青陆自小被略卖,找不着亲人,索性拼了一条性命,敲了登闻鼓,为辛长星喊冤。

    不过是一根小羽毛,死便死了罢——人间总有正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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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溯,天地轮转。万山载月,清辉照沙。

    官道由黄沙的尽头蜿蜒而来,百余乘快骑像鹰一般掠过,去的方向正是那朔方军右玉营地。

    军马的脚程快,一息的功夫已然进了右玉营的大门,营将们列队相迎,可这一支鲜衣怒马的队伍停也不停,风驰电掣地进去了。

    在那营地的至高处,锦衣的数名军士利落下马,铺开了牛皮大帐,不过一刻钟,已然将四四方方的营帐搭建好,再有军士将桌案、拆了柱子的黄花梨大床、连同裘被陈设一同抬了进去,一切收拾停当,才有军士去那月影下,恭敬地称了一声:“将军,请。”

    月色空明,星辉落在了那人的眼中,聚成了星芒,清冽冷峻,他的侧颜像是玉刻的,精致进了肌骨。

    长行掀起厚重的帐帘,其间已然布置停当,地衣清雅,将黄沙盖住,裘被洁净,铺设在床榻——这般布置,哪里还像在苦寒的边塞?

    辛长星面上星云不动,由着身旁长随为他宽衣,一边听着长行陈诚的奏报。

    “……右玉营连同后勤粮草伙房一共七千六百人,无一人的姓名同此纹样有关。”

    帐中只燃着一盏地灯,年轻的将军,在烛影中清寂颓然,等着子时的来临。

    他自重生以来,每逢子时,便会遭受肢体断裂之痛的啃噬,彻骨的痛使他夜不能寐,需生生忍受长达一个时辰的痛楚。

    剧痛令他神智昏昏,不复清明,在那恍恍迷烟中,他常常能见到那个小小的背影。

    那背影穿着破破烂烂的戎装,戴着歪歪扭扭的帽盔,坐在脏污的泥地里,怀里抱着一具尸体,正是辛长星自己。

    那背影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用针线为将军缝好每一寸肌骨。

    这样的场景太过惊心动魄,便是辛长星自己,都由心底感到惊骇。

    可那小小的人儿却不怕,她拍拍辛长星的头,小小声地同他说着话。

    “将军啊,不疼不疼。”她的袖子破破烂烂的,露出了里头的一角里衣,那上面赫然绣了一弯明月。

    他在极致的痛楚中,向着那恍恍云烟里的小小身影,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穷归穷,起码要干净,棺木是杂木的我没意见,但能不能擦擦干净?”

    “立不起石碑没问题,那木碑上的字能不能别写狗爬体?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埋了一条狗。”

    “狗爬体我认了,可否把字写对称一些?”

    “没有香火瓜果也便罢了,烧个丑纸人几个意思?我人虽然死了,审美还在,丑成那样鬼都害怕。”

    “缝伤口我谢谢你,可是针脚乱成那个样子,一点也不工整,是想侮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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