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谁最雄壮?

小说:将军帐里有糖 作者:一只甜筒
    青陆抱着一只靴子,心里天人交战。

    前儿昧下他那一双靴子,属实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今日知道了他是掌管着八万朔方军的大将军,再昧下这只独脚靴,就有点不像话了。

    她纠结地望了望,手里这只做工精致的靴子,有些可惜地抚了抚靴面。

    还是给将军送过去吧,省的在大将军那里落下话把子。

    琢磨了一会儿,她挠了挠脸上的红肿处,这才捡了根树枝,把那些瓜子壳拨进了狗洞,再往里头填土,终于将她亲手挖的狗洞填上了。

    她再也不想进这狗洞里待着了。

    和那些松鼠们道了别,青陆抱着靴子便往大将军来的方向走,一路上默默盘算了下,二十斤瓜子大约有多少颗——将军万一问她,她敷衍可不行,一准说诌出个整数儿来。

    一路踩沙蹚土的,走了小一刻钟,才远远儿地瞧见孤零零的一顶大帐,四周打圈站满了手持长/枪的兵士。

    手底下领着八万人的大将军,是她这等末流小兵等闲能见的么?

    既然见不上将军,那靴子也还不上了,大将军总不至于短一只靴子穿吧。

    她默默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转了个身欲走,转头有个眯缝着眼睛的小老头,笑眯眯地立在她眼跟前。

    再鼠胆包天,都会被吓出毛病来。

    她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几步,看清楚这老头身材矮小,穿了件洁净的素色短打,眼睛小小的,笑容却慈祥。

    “大爷,这么晚了您跟这儿笑啥呢?怪瘆人的。”

    小老头偏过头指指她后面的大帐,话问的古怪。

    “那一处是不是有个大帐。”他问完了这一句,又解释了下,“小老儿夜盲,看不清楚。”

    青陆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手告诫他。

    “大爷,那一处是大将军的营帐,等闲不能靠近,”她毫不见外地牵住了小老头儿的袖子,引他往回走,“瞧您这穿戴,或许是右玉哪一部的炊子?我看您和我师父差不多年纪,一见您我就觉得亲切,您也别嫌我话多,我这是救了您一命呢……”

    这小老头儿笑眯眯地,任她扯着袖子走了一时,这才堪堪停住脚步。

    “小哥儿,你眼神好,小老头儿正是将军营帐的炊子。”他看这小兵一脸的尴尬,笑眯眯地反扯住青陆的袖子,“劳驾你再把小老儿送回去——我看你抱着将军的靴子,怕是也有事?”

    青陆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捡了将军的靴子,要给他老人家送回去。”

    小老头儿姓薛,单字一个茂,武定侯府经年的老厨子了,将军回回下军营,都是亲带他来管伙食。

    青陆是个傻大胆,此时见小老儿请她相送,便也答应了。

    这便托了薛茂的手肘,一路相送回营,门口的士兵上下打量了青陆一番,倒也放行了。

    原来将军这大帐之后另有两个小帐,分别是净室和用膳之地,厨房则设在帐外。

    薛茂由着青陆扶着进了厨房,这才嘱托她:“将军最是怕吵闹,你轻着点放他帐前就成了。”

    青陆嗯了一声,蹑手蹑脚地把靴子摆在了帐前,又作了个揖,几不可闻地说了他一句:“有病早治。”

    这才蹑手蹑脚地往后厨而去,想同薛茂道别,未成想,薛茂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甜羹过来,放在她眼前的高几上。

    “南海椰子炖的甜羹,丢了可惜,吃吧。”薛茂顾着小兵的颜面,实际上方才听到他肚子里的咕咕叫了。

    青陆下意识地摆摆手说不必,可那椰香直往心里钻,她不记得哪辈子吃过这般仙物了,可她觉得她自己吃过。

    薛茂递给她一根勺,自己往一旁坐了,笑呵呵地看着这瘦兮兮小兵坐下来吃甜羹,一气呵成。

    “你这样瘦小,怎么进的军营?”薛茂上下打量着小兵。

    小兵毫不起眼,面上还有野蚊子咬的红肿,分辨不出肤色,只一双黑亮大眼像两颗黑葡萄一般,尤其惹眼。

    征兵向来是从民间乡野里选,穷苦人家出身的汉子,大多粗鄙,可这小兵吃羹吃的细致,银勺瓷碗,她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您别看我娘里娘气的,实际上十分雄壮。”青陆珍惜地咽下一口甜羹,认真地向薛茂解释,“上个月新兵营里头进狼,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各个吓得鬼哭神嚎,还不是靠我才将狼赶出去的?”

    这故事她讲了许多遍了,还不是为了掩饰自己心里头的那点子心虚。

    实际上,她也是鬼哭神嚎中的一个,只不过她一向机灵,逃出去时正赶上营将带着□□冲进来,她也跟在后头狐假虎威了一番。

    薛茂哦了一声,瞧着她那细胳膊细腿,有些不信,他起身往灶上坐了一壶水,再回身时,小兵已然拎着洗涮好的碗放下,冲他千恩万谢的。

    “……我力气雄壮,一向是吃不饱饿肚子,今日在您这里讨了回便宜。”她的一双大眼睛满是诚恳,向着薛茂道,“我给您磕头了!”

    青陆那腿将将弯下,薛茂一把就撑起了她的手肘。

    “军营里不作兴磕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后若有,还能匀给你。”补身的甜羹日日有,将军从来不吃,往常都是原样倒掉,若这小兵吃,大可以给他。

    虽说这甜羹是绝世的美味,可青陆哪里还敢再来这里,四周静悄悄地什么声响都没有,间或有夜猫子的号叫,她再度向薛茂辞别,踩着沙土就往工兵部的伙房去了。

    黄沙洼的夜,黑的澄澈,月只有一线,悬在树杈子上。

    薛茂吹熄了灶上的一盏灯,回身的一霎儿瞧见外头的树影下,站了个人。

    挺拔高大的身姿立的笔直,神情却倨傲,两道冷冷的视线凝在了薛茂身上。

    “……这碗勺,还是快些丢掉为好。”他想着方才那小兵伏案吃粥的画面,顿觉气不顺,“这里不比京城,茂叔将那爱交朋友的毛病改了吧。”

    薛茂将这话听进了耳朵,顿住了脚步,小眼睛斜了辛长星一眼。

    “碗勺不扔,毛病不改,您若是再挑老奴的的刺,”他斩钉截铁地宣布,“老奴就回京城去。”

    辛长星的面容隐在树影下,一双手攥了又开,骨节在月下如玉,青白冷洌。

    “好,当我没说。”寒凉的声线从树下传来,辛长星面上无情无绪,心里却慌的一匹——他打小只吃薛茂做的饭菜,若他一走了之,他岂不是得饿死?

    薛茂哼笑了一声,冷冷地给辛长星鞠了个躬,“小侯爷,老奴嘴碎说两句,您看您麾下这兵,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您若是领了这群兵出去打仗,北胡蛮子一准以为是群叫花子,说不得就扔些馍馍窝头给你们,这样也好,朔方军不战而胜……”

    太狠了。

    辛长星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背过气去。

    那小兵也太不像样子了吧?

    入夏时才发的簇新簇新的夏装,不过月余,就给她穿成那个样子?

    诚心的。

    辛长星漠然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默默地往帐里去了。

    青陆趁着夜色溜回工兵部丙部的伙房,她因在伙房帮忙,故而能在伙房拥有一个单间,不必同那些粗鄙士兵们挤在一个大帐里。

    黄沙洼不比别的营地,这里除了高阶的将领能住砖房,士兵们全部扎营,二十个人一个大帐,环境艰苦极了。

    她悄摸地进了自己位于伙房后头的小帐,除了身上这件穿了好几日的衣衫,打水净身,月亮快沉下去了,才将自己收拾妥当。

    还没睡半个时辰,又要起身熬粥,刚淘了米,彭炊子趿拉着草鞋过来,叫她去睡。

    “……仔细别把自己熬死。”他把小徒弟拨到一边,上手淘米洗菜,“不死在战场上,多不值当。”

    青陆手上没了活儿,心里头一下子就空落落起来,她知道师父是个好老头儿,处处为她着想。

    想到这里,鼻子就有些酸。

    从前,她怕被卖进窑子,开始装男孩子,后来讨饭挨人打骂,这一路上她哭的很少,哭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得靠自己?

    可这会儿,她想哭了。

    蹲了两夜的狗洞,脸被咬成了猪头,今晚又拔了将军的靴子,还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右玉营到处都是岗哨,逃也逃不出去。”她沮丧地低下了头,“若是有逃出去的门路,我把您也带上……”

    彭炊子头也不回,若有所指。

    “黄沙洼土地松软,你能挖狗洞,也能挖地道不是?”他没有回身,就能想到小徒弟两眼放光的样子,他吩咐青陆去搅下锅,转开话题,“师父从前在省城,做的是正经八百的厨子,若是能出去,再不熬这小米菜粥。”

    说到这儿,彭炊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厨子这行当讲究多,上古春秋那会儿,擅烹鱼的尊称个鱼人,擅烹鳖的叫鳖人,擅烹兽的叫兽人,擅烹鸡的叫鸡人,想我从前也是做过山珍海味的,怎么着也能称上一个珍人,如今沦落到日日熬这小米菜粥,勉勉强强算是个菜人……”

    说再多,不过是旧日辉煌,那埋着头搅合小米粥的小徒弟青陆,喜滋滋地回头,冲着师父一乐。

    “师父,我爱吃鸡,以后就做个鸡人罢。”

    彭炊子说了一声嗐,摆了摆手。

    “炸煮烧炒煨,一个都不会,你也就衬个秃烧饼。”彭炊子指挥着青陆往大铁锅里倒野菜,“倒了这筐菜,去睡一时,横竖还有小半个时辰才操练。”

    青陆嗯了一声,便回了屋,小眯了一时,便起身去了校场。

    工兵部丙旗左右不过四十余人,青陆一进去,便见毕宿五耷拉着眼睛等她。

    “青陆,对不住……”他话音还没落下,便有几个小兵围了上来,冲着青陆开启嘲讽技能。

    “最雄壮?让咱们兄弟伙来瞧瞧哪里雄壮?”

    “挖狗洞嗑瓜子,大将军都瞧不过眼了,还在这儿吹牛?”

    “比划比划?看看你雄壮还是咱们雄壮?”

    “就他娘里娘气这样,我让他一只手,都打不过!”

    青陆常常被他们这伙人嘲笑,她也不以为意,更不会同他们打上一架,默默地开始挖战壕。

    正一铲子一铲子地挖着壕沟,就见丙旗的旗总汪略向他们走了过来,清了清嗓子道:“大将军巡视右玉营,为了嘉奖有功之人,给每个小旗一个优异的名额,咱们小旗四十余人,人人推举的是你。”

    汪略指了指青陆,自己也有些不解。

    青陆愕然而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周围却是一阵哄笑,有起哄的兵士拍手道:“该!咱们小旗他最雄壮,他不去谁去?”

    这话一落,立时又引来一阵哄笑。

    大将军阴晴不定的,他们可不愿出这个头风。

    汪略喝住了哄笑,又道:“那就是你了。今儿下午,右玉营全员集结,在武校场集结,大将军亲自颁发嘉奖令,听说一个优异赏十两银子。”

    听到有银子,周围的兵士们登时笑不出声了。

    汪略拍了拍青陆的肩,语重心长道:“听说总兵大人,参将大人,都会来此观礼,好好表现!”

    青陆被旗总这一巴掌拍的差点没陷进地里去,无意识的哦了一声。

    虽然有银子……

    可她怎么就那么害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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