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陆什么人呢,麻雀子过路都能分出公母的厉害角色,虽然只活了约莫十五年,可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那时候,才落到冯麻子手里头,一窝子女娃娃哭天喊地的,青陆就不哭,灶底炉灰抹了一脸,躺地上直吐白沫,醒了就流着口水傻笑,冯麻子哪里能想到才七八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心机?见青陆疯的厉害,用鞭子抽了好几回,才拉到人市上插根草卖。
不装羊癫疯怎么活呢?不装的话,就被冯麻子给一起卖到窑子去了。
青陆扛着刀就往将军大帐前面跪去了,既然要跪,那就要跪的轰轰烈烈,总得要将军看见她的诚心才是。
可是她也不是个诚心的人,把大刀往怀里一踹,原地跪着就打起盹儿——她耳朵竖得高,一有卫兵走动的声响,立刻就把钝刀托起,便是将军出来了,她也能迅速地反应过来。
盹儿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小呼噜,梦里头她正吃窝丝糖,糖丝丝就往下掉,穿素衫子的清俊少年蹙着眉拿手来接,那只手纤白修长,手心里窝了糖丝丝,颜色搭配的像一幅画儿。
少年总出现在她的梦里,有时候带她去看花灯,有时候带她游船,回回见了,都要给青陆一盒子糖,她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她喜欢他,所以她爱做梦,盼着做梦。
子时才过半,夜月微现,弯成了一道银钩子,过不得一时,云层就遮了过来,天一霎儿黑了半边,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年轻的将军自帐里出来,夜风细细,吹的他衣袂翩翩,才迈了几步,下一步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辛长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眼跟前是个什么东西?穿戎装的小子把自己蜷成了一个虾子,怀里抱着柄钝刀,正好眠呢!
地上铺着黄沙,夜虫绕着帐篷角的地灯乱飞,说不得还有野蚊子,可她倒好,睡的香甜,鼻息咻咻的,像一头小兽。
辛长星在原地站成了桩子。
这小子怎么就这么耐摔打呢?不光耐跎,他脸皮还厚,再凶险的境况他都敢胡说八道。
他往这小兵身前走近了些,灯色在风里闪烁,照的青陆脸上一片晃动的柔软。
睡着了,就不似醒着那么讨人嫌,仔细看去,这小兵还生了一张好看的脸,这种好看,是介乎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好看,乌浓的眼睫垂下,在他的面上留下一片扇影。
大约是野蚊子叮咬的大片红肿还在,遮盖了几分他的颜色。
辛长星心里一撞,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盯着看了许久。
他提脚,在她膝盖上轻轻一踢,还没将脚拿走,这小兵已然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两只手就抱住了他的脚踝,又将自己的脑袋靠近了他的脚边,唔哝了些什么,又睡过去了。
……
又想搞他的鞋?
这是第几双了?
辛长星嫌弃地动了动脚,可那小兵却岿然不动,到底是军营中人,力气还是有几分。
莫非又要留下一双鞋?
他不挑衣着,对于足上的一双鞋,却要求极高。
要合脚,要熨帖,要模样标志,还得耐磨。
若不是随行超标,他简直想将府里专做鞋子的庞嫂子给带过来——毕竟他旁的不费,就费鞋。
本来打量着下军营至多两月,十二双鞋也够穿了,可才来四日,已然被人顺走两双,今日这一双,怕也要不保。
辛长星想抢救一下,使劲儿把脚往回抽了一抽,这回才将脚抢救了回来,可倏忽之间,天上就砸下来大颗大颗的雨点子。
他身形敏捷,一霎功夫就回了帐里,用手把帐篷拨开一道缝,就看见茫茫的雨幕下,那小兵起先还呼呼大睡,没一时就被雨点子砸醒了,懵然地坐起身,最后把钝刀慢慢地托到头顶去躲雨。
傻子。
辛长星唇畔漾起了笑意,好整以暇地将外衫除去,换上了一件素色中衣,往案前一坐,去翻手边上的一本名册。
这雨闷了一天了,下的轰轰烈烈,闷雷挟带着闪电,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把天给炸漏了。
外面除了雷声轰轰,什么声响都没有。
辛长星垂目看名册,看的不甚专心。
听说雷雨天站在外头,很容易被雷给劈死。
死了应该也有个声响吧。
八万人的军营,死个把小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他辛长星是这样冷血的人么?
他垂目,名册上的字闪耀不定的,使人看不清楚。
好歹是自己的兵,总不至于还没上战场,就被雷劈死。
他抛下那名册,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挑开一角。
“进来。”
外头风大雨急的,淹没了他的声音。
倒是一旁站岗的卫兵意会了,跑过来,将湿漉漉的青陆一把提起来,往将军的帐里一送。
劈头盖脸的雨登时就消失了,青陆抱着钝刀瑟瑟发抖。
才刚正好眠,梦里头她喜欢的少年,借给她肩膀,让她睡的心满意足,冷不丁地就被大雨浇醒了。
她此时的样子比落汤鸡还要落魄,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了脸上,衣衫裤子全是水,将地上站成了一个小水坑。
那是多好的地毯呀,就这样被她糟蹋了。
青陆一边发着抖,一边想着对策。
将军坐在案桌前,乌浓的眼睫垂下,并不给她一丝儿眼神。
“叫你进来,不过是怕你被雷劈死。”辛长星的声线寒凉,有些冷漠的意味,“将衣服换了。”
青陆诺诺应了一声,抱着钝刀点头哈腰。
“将军菩萨心肠,标下能在您的麾下简直三生有幸。”溜须拍马的话张口就来,一个顿都不打,“要不人都说大将军您是位仁将呢?最是爱兵如子,您对标下的拳拳爱心,令人动容,标下铭感五内,热泪盈眶……”
爱兵如子?拳拳爱心?
辛长星有点后悔让这小兵进来了。
青陆滔滔不绝,心里头却有些胆战心惊。
大将军阴晴不定的,这会儿让她进来避雨,还叫她换衣服……
等等,换衣服?
青陆一个急刹车,住了嘴,四下看了一眼,才瞧见地上有一件素色的宽大道袍。
青陆立时又惊又喜。
天爷,她这是要拥有一件细葛布的衣裳了吗?
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她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她悄悄地抬头,看了将军一眼。
将军垂目看着手中的名册,眉目清俊,好看的不成样子。
在将军帐里怎么换衣服?万一被看出了端倪,岂不是要掉脑袋的节奏?
青陆打定主意不换,可是依旧悄悄地在帐门边上坐下来,把将军的衣裳披在了自己身上。
她依旧抱着钝刀,汕汕一笑。
“多谢将军体恤,换就不必了,标下披一披……”
爱洁如将军,旁人披过的衣裳,他一定不会再要了。
她在心里头盘算着,回去怎么改这件道袍,冷不丁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星芒微动的眼睛。
辛长星觉得有点头痛。
“你那刀,可以放下了。”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放下。
青陆正义凛然地抱紧了钝刀,眼睛一霎儿瞪大。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她像个慷慨就义的勇士,大言不惭,“将军您让标下顶刀,标下一点都没有松懈,双手就这么扛着刀,一直到您叫标下进来,这才放下。”
辛长星扶额。
不过是灶间镇台子的一柄钝刀,被这小兵说的像方天画戟一般。
“你冷静点,把刀放下。”他拆穿她的花架子,不愿意听她胡说八道,“你是工兵营的工兵,理应抱铲子。”
牛皮大帐光线晦暗,只有将军案桌上的一星儿柔光,小小的士兵藏在那一星儿光线里,像一只淋湿的猫儿,她听他的话,慢慢儿地把钝刀搁在地毯上,放刀的那只手,袖子湿答答地黏在了手肘上,露出来的那一段手臂,白的像玉。
辛长星心中一撞,移开了视线。
那小兵却把他的衣裳裹紧了,有些瑟瑟发抖的样子。
即便是这样,那小兵依旧侃侃而谈。
“标下铲子使的极好,您别不信,待哪一日上战场,标下一定让您瞧瞧这铲子的威风。”打量将军这会儿心情还不错,她开始大吹法螺,“工兵营虽好,但就是吃不饱,一顿饭就俩馒头,标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怎么能为您效力呢?”
辛长星搁下了手中的名册,抬眼看她。
“哪里好?”
“骑兵营呢,听说一顿有二两肉吃。”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将军一眼,“标下就是问问,没别的想法。”
辛长星看了一眼她瘦削的身体,决定不再搭理她。
“闭嘴。”他言简意赅,继续看手中的名册。
青陆伸长了脖子偷看了一眼,继续窝在墙角,肚子却适时叫了一声。
咕噜,咕噜。
好饿。
青陆摸了摸肚子,决定忍着。
可真的很饿……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声来,在雨声中有些飘渺。
“将军,标下听人说,达官贵人们夜里都要加一餐……”她壮着胆子问他,见将军似乎并没有要发作的迹象,继续说,“标下要是能在您的身边当差,一定不会让您半夜饿着肚子看书,您看您脸都饿白了,多可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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