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那杳杳的雨雾里,倏忽现出了一个修长英挺的人影。
因未打伞的缘故,雨丝略略打湿了他的发丝,有丝缕黏在了他侧脸,乌发雪肤,在夜色中有种惊心动魄的清俊。
随口奉承的一句话,被事主听见了,可有点尴尬,可青陆是什么人呢?千层鞋底做的腮帮子,脸皮厚到天上去的人,哪里会惧怕这么一点点小尴尬?
再说了,有晚间那一斤小酒打底,酒量再好的人,多少都有些亢奋。
辛长星眼神寒冽,冷冷地扫过毕宿五,落在了青鹿的脸上。
这小兵公然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子,也不知道心里再打什么鬼主意。
这样一对大眼睛,委实不应该生在男人身上,凭白显出一副蠢相,同这小子的本质极为不匹配。
青陆扯了毕宿五,跪的行云流水。
“这么晚了,您又出来遛弯啊。”青陆跪在泥地上,昂着头曲意奉承,“嗐,您身边儿人也是,怎么就让您淋着雨出来了呢?若是标下能在您身边侍候着,绝不能让您冒雨遛弯。您看,您头上的毛都呲起来了。”
您头上的毛都呲起来了……
都呲起来了……
小窦方儿望不见将军头上的毛有没有呲,自己胳膊上的寒毛却呲起来了。
“将军,咱回吧。“他小心翼翼地把伞递在了大将军的手上,瞬间感受到了将军周身的寒凉气场,吓的一个缩手,不敢在说话。
大抵是方才那八两小酒起了后劲儿,青陆丝毫没有察觉将军的寒意。
“您先遛弯,标下还得打更……”她言下之意是要告退,却久久没等到上头人的回应,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瞬间被将军低垂的冷眸劝退。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青陆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嗫嚅了几句,“标下去打更了……”
小窦方儿在一旁使劲儿地冲她使眼色,她即刻收到,刚想站起身偷偷溜走,就听上头冷冷地飘下来一句话:“谁叫你打更的?”
青陆看了一眼毕宿五,默默地将事儿扛了下来。
“回大将军的话,是营佐大人叫标下二人负责打更,”她竖起一个手指头,认真地说,“足足要打一个月。”
辛长星有些头痛。
这叫的跟驴似的,吵人清梦不说,实在是难听至极。
眼前这小兵被雨淋的湿呱嗒,头发一缕缕地粘在头脸上,偏又肌肤雪白,像是落了汤的白饺子,倒让他觉出来一点饿意。
“这更不许再打。”他转身,伞面上的雨水哗哗哗地落在,甩了青陆一头一脸,“不是说窦方侍候的不好么?你来服侍本将更衣罢。”
他本想说,不是想做本将军的人么,先来服侍本将更衣。
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妥,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他赶着子时回帐中受刑,施施然便走了,留下了一个杳杳的身影。
青陆愕然,看了小窦方儿一眼,小窦方儿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我方才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我从八岁服侍将军,怎么就服侍的不好了?
青陆连连摆手,试图挽回一下:“……对不住,方才是我一心拍马屁,有点失言了。你看将军那样冷清严肃的一个人儿,能留你在身旁四年,那还不是看重你,觉得你做的好,做的妥帖?你也别灰心,即便来日我得了将军的欢心,你还是将军身边第一人!”
小窦方儿年纪小,被青陆这么巧言令色的一番话说得眉开眼笑,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欣然接受了,他颇为大度地邀请青陆同他一起过去。
“走着吧,先去把你这一身衣裳换下来,将军最见不得污浊了。”
毕宿五鼻青脸肿地在一旁候着,好一会儿才幽幽道:“你这是要把我抛下了?”
青陆把手里的梆子往毕宿五怀里一撂,站起身嘿嘿一笑:“吃香的喝辣的去喽!”回转身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回头带碗甜羹给你喝。”
说着便湿呱嗒地同小窦方儿走了。
说是给将军更衣,哪里能真的去呢?青陆哪里做过小厮,只不过此时喝了些小酒,愈发地天不怕地不怕了。
小窦方儿往将军帐里走了一遭,出来时跟被雷劈了似的,招呼着青陆往后头的净房去了。
“这里的箱笼全是将军的衣裳,我带你看看去。”他引着青陆先往放置箱笼的帐篷里去,那里头有四个箱笼,小窦方儿一一打开,青陆立时就被那箱笼里的奢华气象给镇住了。
四个箱笼个个都有六尺长宽,分着种类装着各式衣衫,一个盛着中衣亵裤,一个盛着外衫夏袍,还有一个盛满了配饰鸾带,最末一个装了军衣军服,
这些衣裳全都是上好的衣料,手指略有些粗糙的话,都能将这料子摸出毛来。
小窦方儿引着青陆一一看过去,然后又把盖子盖上。
“看完了吗?看完了走吧。”他试图把青陆的视线往回拉,脑子里回想方才将军说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青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在小窦方儿的后头走出去,挠着脑袋问:“领我看这个做什么,又不给我穿……”
小窦方儿嘲讽他:“那哪儿能给你穿呀?就给你看看。”他指了指青陆身上那件湿透了的衫子,“将军的衣服好看吧,是不是比你身上这件漂亮?”
青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湿嗒嗒的衫子,就这件好衣裳还是左参将给的呢,如今淋湿了,还得给人家洗干净送回去呢。
“那能一样吗?将军衣裳再漂亮,也不给我穿,白搭。”她揉揉鼻子,无所谓的走了出去。
小窦方儿又引着她往净房去,那净房就搭在将军的牛皮大帐后,地下却铺设了青石砖,正中央摆了一个老大的木桶,在一旁的架子上,井井有条地摆放了许多精致的碟子,其上摆了澡豆、皂角、晨脂、香膏、青盐等物。
“这净房可真香!”青陆有些艳羡地环顾这里,闻了闻香膏的气味,“这香膏是桂花味的,怪道将军身上总有种淡淡的香气儿,不过我喜欢玫瑰味儿的,浓郁一些。哎呀,将军还有口脂?也是,西北风沙大,搽一些口脂滋润一些,不然该烂嘴巴了。”
她又凑近了澡豆儿闻了闻,“这澡豆也好闻,有点儿白茯苓和沉香的味儿,真香!”
小窦方儿满以为这小兵看到这些,一定会大开眼界,毕竟一个乡野山间的小兵,哪里能见过这些东西,可青陆看到这些,反而很是熟稔的样子,各个都认得,还轻车熟路地去闻它们的味道。
他到底是个总角少年,不耐烦听青陆在这里阔谈,扭身要出帐子:“我去拿件我的衣裳给你换上,你可得还我。”又打量了一下青陆,“你这小身板大约和我差不多尺寸罢。”
青陆感激地看了小窦方儿一眼,再去看那些精致的小物件儿,闻了许久才感慨了一句:“哎,将军活的像个女孩子,我却活的像个男孩子。”
大帐中没有光,帐帘的开合里露出来一缕夜色,雨停了,世界就静谧起来。
辛长星支肘,斜倚在大迎枕上,将隔壁传来的那句男孩子女孩子听进了耳朵里。
活的像男孩子?
帐篷是牛皮所制,向来是不隔音的,隔壁的声响一声不落地入了他的耳朵,只这一句让他心里头大起疑心。
子时虽至,但今日的疼痛依旧不及从前那般难以承受。
他有些怀疑,是否此时身体上的疼痛削弱了他的听力,让他听岔了隔壁传来的话。
脖子上传来的痛楚让他不禁吸了一口气。
说来奇怪,自打来了这右玉营,他一连五晚,都没有等来那万钧痛楚,这让他有些纳罕。
或许疼痛会一日小过一日?
终有一天彻底消失?
他重生回来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了。
追随他死在牙狼关的数万将士,被他弄丢的甘家小姑娘,因他获罪的甘老将军……
他的时间紧迫,再也不能虚度了。
他此番来左云、右玉巡营,最多待上半月,故而连瓦房都没有住,而是搭建了帐篷,若是因疼痛减轻而耽于右玉……
思及此,头痛欲裂,他闭上了眼睛,缓了一会儿神思,这才唤了一声:“窦方。”
并无人答应。
他再唤了一声,却见帐帘一把被掀起来,郑青鹿打扮成了小厮,低头哈腰地进来。
“小的在,您吩咐。”
辛长星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背过去。
那小兵后头背着月光,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谄媚,那无耻的样子啊,真的让他头疼。
“怎么是你。”辛长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不是您让标下来伺候更衣的吗?”这会子酒劲儿上了头,青陆脸上红彤彤的,笑眯眯地回答将军。
辛长星冷下了脸,漠然地指了指帐外头。
青陆转头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大将军的手指,哦了一声。
“您不方便?”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再得到了大将军的点头肯定之后,清亮亮地喊了一声,“好嘞!我给您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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