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下着雪, 徐恪之站在门边,打扮很正式,仿佛是刚从某场午宴上下来, 顺道送妹妹过来。外披着一件剪裁合身的大衣,内里是一袭漆黑洋服, 一手闲适地插在了口袋里。
许是由于这几年身份的转变,他不再需要起早贪黑、顶着烈日去做那些粗重活了, 肌肤也渐渐褪去了暗色,变得白皙。因着那点昆西的异族血统,徐恪之的面容轮廓,向来都比常人更深邃立体。肤色一白起来了,就更让人注意到深邃双目,挺鼻薄唇。
随了生父,端是一副英俊的好相貌。并无时下公子哥儿的脂粉气。不苟言笑时,是带了肃杀的攻击性的。
到底还是在权贵多如烟云的襄州待了四年, 周身酝酿出了不可攀附的贵气。从这个人身上, 已经找不到那一个被她逗几句就耳根发红、不知所措的少年存在过的影子了。
俞鹿略有些僵硬地站在了沙发后。所有人都在活动, 就她一个直挺挺地立着, 很是显眼。徐恪之微微偏头, 很快就看见了她。
两道冷淡的视线在她面容上停了一停, 如此而已。
旁边的管家笑盈盈地说“徐公子, 您看这外边儿的天气这么冷, 快请进来吧。”
张小姐也松开了竹南的手,有些期期艾艾地看向了他, 小声叫了句“恪之哥哥”
“你好。”徐恪之垂眼,冲她微一颔首,是自然对待小辈的态度。随后对管家客气地说“不必了, 我稍后还有事,此趟只是顺路送竹南过来而已。”
张小姐噘了噘嘴,有点儿失望。
“原来是这样,那我送您出去吧。”管家点头,从门口取下了一把伞,撑了起来,为徐恪之挡雪。人渐渐走远了,那声音也渐渐淡去了“徐公子,这边。雪地滑,您慢点走”
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院子外,那股让俞鹿维持着平静表象的力量就骤然散开了。
她心口跳得厉害,低头,坐回了沙发上,捧起杯子,喝了几口热茶,放下杯子时,力气有轻微的失态,一滴茶水溅到了桌子上。
她相信,当年的徐恪之多多少少还是真心喜欢过自己的。不过,时隔四年,徐恪之所处的环境复杂了,眼界和见识也长了,不是当初那个未曾涉世的少年了,俞鹿自然不会自信到认为他还一如既往地喜欢自己。但是,只要他还存留着一点不平静的感情,爱恨怨也好不解也好,都好办,都是博弈的契机,也是再次接近他的支点。
万万没想到,徐恪之的反应会那么淡漠。
这很不妙。如果他完全已经不在意当年的事的话
应该不会有比“做任何小动作,都不被放在眼里”更棘手的情况了。
那厢,张小姐与竹南的那股小姐妹的亲热劲儿总算完了,拉着竹南跑了过来“竹南,我已经备好下午茶了,我们待会儿一起去温室花园里吃吧。”
竹南笑着点头“好呀。”
四年过去了,竹南已经长成了娴静腼腆的娉婷少,看她衣着打扮,就知道她生活得不错。最让人惊喜的是,竹南居然会说话了这一定是因为请到了西洋那边的医生,治好了嗓子。
其中肯定有徐启宏的功劳。
当年,这人为了逃命,抛下了发妻。之后,默认发妻已死,又娶了不同的女人。如今外头还养了几个情妇,显然不是戏文里那些深情的男人。不过,发现发妻没死,还生下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后,徐启宏对她多少还是有着亏欠和补偿的心理。更重要地,他还要拉拢独子的心。所以,肯定不会亏待竹南一家三口。
张小姐又笑眯眯地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教我画画的老师,俞老师。”
竹南好奇地望了过来。
这是进屋那么久,她第一次将目光放在俞鹿身上。
俞鹿和竹南在四年前接触的次数其实少之又少,数来数去只有一次就是在昆西寨子的祠堂里,那会儿她在惩治恶人,竹南有半个身子都躲在了家人后面,距离还挺远的。
在徐恪之受了枪伤、在泉州休养的时候,竹南跟着父母来过泉州一次,但并没有和俞鹿见面。
所以,俞鹿不确定她认不认得自己。
果真,竹南似乎没认出她是谁来,只是,目光带了一些疑惑,似乎觉得俞鹿微微有些眼熟。
但脑海里的模糊的轮廓显现之前,俞鹿已客客气气地对她打了声招呼“你好。”
既然没认出来,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况且俞鹿刚才已经看出来了,张小姐少女怀春的对象,就是徐恪之小姑娘在情窦初开时总是很容易朦胧地仰慕上身边耀眼的异性,人之常情罢了。
一旦和竹南相认,张小姐肯定会追问下去。俞鹿可不希望自己和徐恪之当年的关系被外人刨根问底。
想到这里,俞鹿忽然一顿。
张小姐之前就透露了,她学素描是为了投喜欢的人所好。当时俞鹿以为那个男孩子也只有十三四岁,故一笑置之。
现在想来,如果那个人是徐恪之的话莫非是小姐妹间聊天的时候,竹南曾经跟张小姐透露过,徐恪之当年喜欢过一个画素描的女生
这个猜测,让俞鹿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好了好了,都别站在这里了,快来吧,下午茶都准备好了”张小姐又催促道。
竹南的思绪因而被打断了,笑了笑,被友人拖着,往走廊深处走去,也就没有继续深想了。
俞鹿站在原地,轻轻一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找个借口先离开,还是抬步跟了上去。万幸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竹南压根儿没有认出她。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话,俞鹿心不在焉,坐在旁边负责吃就行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下午四五点。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天都开始黑了。张小姐还意犹未尽,想留竹南吃完饭。
俞鹿不想待到这么晚了,就起身请辞。张小姐让司机送她回去。
当车子开出了铁门时,窗外已在飘雪。
很不走运,车子刚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路,从半山下到了马路,车轮就陷进了一个泥坑里,怎么也发动不了了。
“真是不好意思,俞小姐,这车子也坏得太不是时候了。”司机擦着汗,说“街对面有一家咖啡店,不如您在里面等着,我重新调配一辆车子下来。”
俞鹿看了眼天色,说“不用了,你一来一回,雪肯定要下起来了。我坐人力车回去反而更快。”
“哎,可是”
俞鹿冲他礼貌一点头,便转过身去,沿着笔直的大街往前走。
细沙般的雪粒开始落下,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平日这个时间总能见到很多人力车夫在路边等着,可以栽她回家,今天却鬼影也没一只,真是见鬼了。
俞鹿无奈地将围巾缠紧了些,冷得脚趾都有点发麻了。
还是再往前走走看吧,若真的雪下大了,就只能去路旁的店里避一避了。
因为路面空旷没有人,俞鹿的警惕心也随之降低了,没发现前面那隆起的雪堆下面有东西,脚踩了上去,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身体失衡,她就滑倒在了雪地里。
俞鹿倒吸了一口气,拨开了那坨雪。才看到雪下是一具已经冻僵了的猫尸。
这个时候路面的雪还不厚,表面看似干净,底下实际都是冷冰冰的污泥。因为够冷,连痛感都被麻痹了俞鹿愣愣地看着自己磨破了的手掌。
就在这时,她的旁边,一辆车子缓缓停了下来。后车门开了,里头暖洋洋的空气渗入了外头的风里。
这辆车子,包括车牌号,对俞鹿而言,都太过眼熟了。
正是那一天,她和画室的老板李先生一起走下楼梯时,帽子被风吹走了所砸到的那辆车子。
而此刻,宽敞的车后座里,徐恪之正坐在那,两道目光在暮色下仿佛不见底的湖,语气冷冰冰的,没有起伏“上车。”
他的身上还穿着中午时的衣服,外套却已经脱了,随意地放在了一旁。
俞鹿睁大了眼,呆呆看着他,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被风吹僵了的思维,却骤然活络了起来。
连日来的一切,似乎一下子,就串成了一条若有似无的线索那一天,凝固在原地的车子里坐着的人八成是徐恪之,他目睹了她从李先生的画室走出来;隔了几天,李先生就跳过了其他更有资历的画师,推荐了新来的她去当张小姐的绘画老师;而张小姐和竹南、徐恪之又是认识的。
还有,方才,徐恪之见到她出现在张小姐的家里,好像也一点都不意外
电光火石之间,俞鹿就意识到了什么,手指微微颤抖。那种本能的、属于女人的欲擒故纵的狡猾直觉,猛地袭了上来。
也许不是那么地毫无希望,还是可以试探一下的。
俞鹿低下了头,扶着路边的小石柱,从泥水里站了起来,将磨破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低声道“谢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去前面坐人力车就行。”
见她裹紧了衣服,有点仓皇地转身离开。徐恪之的眼底涌出了怒意,也推门下了车。
前座的司机微惊“少爷”
身后有风声吹来,俞鹿没走多远,腰就忽然一紧,有灼热的气息扑来。紧接着,她的视线猛地颠倒,已被徐恪之塞进了车后座。
车后座是柔软的真皮,俞鹿屁股没摔疼,但的确有点懵了。
没错,她转身就走,就是带了试探的意思。可她唯独没想到,自己预想中的“过招”都没有发生,打好的腹稿都没机会发挥,就直接被徐恪之弄上车了
徐恪之也坐了进来,摔上了车门,震得车子一晃,那动作充斥着压抑的怒气。他看也不看她,冷冷道“开走。”
坐在前头的司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对少爷来说,这么沉不住气,干这种绑架一样的事,简直是反常。
不过,他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连从后视镜窥探一眼的举动也没有,就听话地发动了车子。,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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