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此夜, 明亮的宴会厅里环绕着若有似无的调笑声、酒杯相撞声。
隔着人潮,徐恪之的两道目光在她的身上停顿了一下,华灯下的脸色, 仿佛瞬间就阴沉了几分。
顶着这样冷冰冰的目光,俞鹿挽着李先生的那只手也僵了一僵。
暖气轻柔地送到了她的后颈上,令她的肌肤无端升起了一片细微的鸡皮疙瘩。
在徐恪之看来,她出现在这里,应该可以被归入“不请自来”那一类情况了。
毕竟, 顶替苏珊是临时决定的事。即使李先私下和徐恪之关系不错,也肯定是来不及提前告诉他的。
但是,从这个角度考虑, 李先生不打招呼就带她过来, 是不是意味着, 李先生作为熟知徐恪之的人, 自信地认为徐恪之不会因为自己的自作主张而生气,甚至相反地,还会乐见其成, 所以才会这么大胆, 直接带她过来的呢
对望不过数秒,李先生也察觉到了徐恪之的存在了。
不过, 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李先生与徐恪之果然没有半点明面上的交流,仅是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已。
在这个场合, 徐恪之作为徐启宏的独子,自然是最受瞩目、最多人巴结的对象。哪怕站在角落,也比宴会的主角徐夫人的风头更甚,被宾客们包围了起来。
有宾客已经察觉到了某种流动的暗涌, 好奇地顺着徐恪之的目光往这边看了过来,想看看是什么人吸引了徐恪之的注意力。
徐恪之见状,眉心轻微地拧了一下,慢慢地,收回了那两道好似要射穿俞鹿的视线,面无表情地转开了头。
俞鹿也略微松了口气。看他反应平淡,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失望。
“俞小姐,我们去前面看看吧。”李先生仿佛认定了她和徐恪之有某种感情纠葛,过来人式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拍卖会还没开始,不过要拍卖的珍品都展览出来了。你一定感兴趣。”
俞鹿调整好了心情,笑着点了点头。
今天拿出来做慈善拍卖的展品,基本都是徐家的收藏,名画,西洋的珍珠皇冠,镶着祖母绿玉石与珍稀蓝宝石的梳子受过艺术熏陶的人更懂得欣赏它们的价值和美丽。俞鹿放平心态,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刚走到中间,大厅正中间的那道雪白的大楼梯前,忽然传来了一阵鼓掌的喧哗声。
宴会的主角登场了。
这是俞鹿第一次看到徐启宏的真人。他头发浓密,带着花白之色,目光锐利深沉,像是带了两把刀,气势悍然,令人望而生畏。
能看出来,徐启宏年轻时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人至中年,轮廓也是英伟高大的。
在正式场合,他穿的是笔挺的军装。由于在年轻时的动乱中失去了一条腿,他其中的一条裤管是空荡荡的。单手拄着拐杖,腰身挺得笔直,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徐启宏的身边便是今晚宴会的主角徐夫人了。她的年纪还不到四十,今夜盛装打扮,雍容华贵。不过,开怀大笑起来时,眼尾所挤压出来的深深的纹路,还是出卖了她韶华不再的事实。
徐夫人的身边,一个也就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搀扶着她。这女孩的轮廓和徐夫人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徐夫人那位传说中的远方侄女了。
甭管徐启宏在外面多风流,今晚还是给足了妻子的面子的,一直陪伴在侧。徐夫人笑容满面,先是说了一番好听的场面话,感谢了宾客们的到来,接着就热情地请众人入座拍卖会了。
拍卖会就在宴会厅旁边的一个稍小的厅里进行。前方是拍卖的舞台,下方摆了很多排的椅子,可以让宾客们自由落座。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对展品有兴趣的人,自行选择靠前的位置就行了。
毕竟不是名单上的人,俞鹿不想在这个地方出风头。李先生对其中的一个展品有兴趣,俞鹿就让他不必顾忌自己,自个儿坐到前排就好,她想晚一点入场,看完走廊上的那几幅名画才进去那些画都出自于她很喜欢的一个西洋画家之手。
李先生爽快地应允了,先行入场。
俞鹿在走廊旁边,仰头看着那一幅幅画。这时,耳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热情的声音“俞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回过头,果然就是徐夫人的弟弟,赵晋择。
“你也对这些画感兴趣吗”不等俞鹿回答,赵晋择就笑呵呵地说“这可巧了,我有一个远方侄女,也喜欢鉴赏艺术。”
这人的目光一直亮亮地看着她,语气大大咧咧,倒不会惹人厌烦。俞鹿笑了笑,说“鉴赏不敢当,只是随便看看罢了。”
两人此刻就站在拍卖会大门附近的一幅画下,人潮涌涌,不知是谁进场时不小心撞到了俞鹿的手肘。赵晋择眼疾手快,连忙搀扶住了她“小心”
男人的手是宽大的,仿佛一掌就可以扣住她的腰。粗大黝黑的指节,恰好触到了俞鹿后背袒露出的肌肤,那片肌肤白皙幼嫩,如同绸布,不仅看起来旖旎,连不小心触到的赵晋择,也心神微荡。
这段时间,俞鹿每天都陪苏珊练习跳舞,拾回了当初在西洋参加各种派对的感觉。对于搂腰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并没有任何排斥的自觉,还不好意思地道了句谢。
“不客气,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快进去吧。”赵晋择颇有些恋恋不舍,正要将手松开的时候,忽然,两人的身后传来了一个仿佛结了冰的声音“借过。”
俞鹿顿了顿,回过了头。
徐恪之正冷着个脸,站在他们后方,似乎正要进拍卖会,但被他们挡住了路。而徐夫人的侄女,此时正小鸟依人地站在了徐恪之身边。
那句“借过”,明显是对着赵晋择说的。不过,徐恪之的眼睛,由始至终,都没看旁人,只盯着俞鹿一人。
“呃”赵晋择莫名发虚,打了个哈哈“真不好意思,挡住你们的路了。俞小姐,我们也进去吧。”
俞鹿含糊地点了点头,与赵晋择一同进了门口。
哪怕不回头,她也有种自己的后背要被烧穿了的感觉。
“徐公子,我们也进去吧。”徐夫人的侄女柔声道。
只是,当她抬头看到了徐恪之那阴沉的表情时,心里却噔地一惊。
来不及看清,男人已抬步往里走去了。
进了拍卖厅,赵晋择是打定主意要出个风头的。俞鹿婉拒了他“一起坐到前排”的邀请,在后面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了。
台上的司仪在说话,四周的欢声笑语和竞拍声不断,她的心神却有点恍惚,心想自己今晚这一趟,根本没机会跟徐恪之交流,是不是来错了,白折腾了
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久了也有点冷。俞鹿问侍应生要了一件披肩,搭在了身上,心不在焉地坐到了拍卖会的中段,忽然看见,徐恪之的座位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他什么时候离场的
他去哪里了
直觉般地,俞鹿闪电一转头,看向了徐夫人的身旁。果然,她侄女的位置也是空的。
系统“他们在花园里哦。”
俞鹿捏了捏手袋,不知哪来的冲动,也跟着起了身,不惹人注目地离开了展厅。
室外的温度很低。雪已经停了,寒风呼啸,一轮冷月在天。
纵然有披肩,也冷得俞鹿一个哆嗦。
搞不清自己这种“捉奸”的心态是哪来的,俞鹿蹙眉,小心翼翼地顺着走廊,走到了花园中。绕了好几圈,后脚跟都有点疼了,也见不到徐恪之的人影。
她扶着围栏,走到了一个明亮些的地方,渐渐慢下了脚步,拢紧了披肩,往手心呵了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俞鹿回过头,双眸便惊愕地睁大了。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池聿明。
当年为了追求她,冲动地两度追上了昆西,她青梅竹马的小少爷。
在泉州被战火波及以后,池家的家业,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家境没落以后,池聿明就随着家人离开了华国,另谋出路。
因为离开之前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之后,俞鹿就失去了他的音讯,也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华国的。
因此,才会如此愕然。
“鹿鹿,我刚才在宴会厅就看到你了,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你。”池聿明凝视着俞鹿,露出了一个有些哀伤的笑容,说“好久不见了,你什么时候来襄州的”
当年还不可一世的小少爷,现下已出落得无比稳重,不再是那副不知愁的阔少模样了。
“我来了有一段日子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华国的”
“不久,也就一年。家里做的还是老本行,刚在襄州站稳脚跟。”池聿明顿了顿,问“你过得还好吗伯父伯母跟鹤辞哥情况如何”
俞鹿点头,轻声说“他们都不错,我前些日子才跟他们联络过,谢谢你的关心。”
池聿明苦笑“鹿鹿,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
“我不是在和你客气,只是”
“你是担心我还在为当年你答应我的求婚,结果又毁约了的事生气么”池聿明的神色有些苦涩,耸了耸肩,故作释然地一笑“嘿,我已经不介意了。”
俞鹿的脸颊有点绷紧,低下了头。
泉州陷入了混乱后,他们家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了冲击。不幸中的万幸是,俞鹤辞躲开了他既定的死劫,俞家有了他这一根顶梁柱,情况确实好了很多。
但是,那会儿的俞鹿,自知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离开了。
是的,那会儿的她,并不知道进度条会延长,也不知道自己能躲过死劫的。
她只知道,徐恪之离开以后,没有人会再为她挡住从暗处射出的乱枪了。她是必死无疑的。
越是临近既定的死期,面对着一无所知的家人,俞鹿就越是恐惧和悲伤。
而在这个关头,池聿明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开解她,陪伴她,且又一次向她求婚了。
他的话里,有一句打动了俞鹿“我会把你的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当成我亲生的父母和兄长一样,照顾他们一辈子。”
俞鹿承认自己很卑鄙。在那个时候,她心中唯一的念头是,她马上要死了,在这片乱世里,如果有多一个人看顾和孝敬自己的父母。同时,她也可以发挥剩余价值,以婚姻为手段,满足池聿明的夙愿,似乎是不错的交易。
但好在,她在不久后就醒悟了过来。
看到了池聿明每天乐滋滋地筹备婚礼,俞鹿才明白了自己有多自私和轻率。于是,她对池聿明坦白,并悔婚了。
也恰好是那个时候,池家在商业上遇到了重创。纵然俞鹿说了取消婚约与这无关,池家也很难摘除误会的印象。池聿明应该也是心有怨怼,所以,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池聿明,当年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唉,都说了不要道歉了。”池聿明用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却还是慢慢低了下去,苦笑道“当年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其实我一直都能看出来,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抱着侥幸心理,想哄你稀里糊涂地嫁给我而已这次能重新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以后在襄州有什么麻烦,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俞鹿凝视着他,半晌,真心而郑重地说“谢谢你。”
就在两人的气氛稍有回暖的时候,走廊的一端,突然有个大嗓门响了起来“咦池公子,池太太,你们也来参加宴会了啊”
两人俱是微惊。看过去,好死不死,原来当年参加过他们订婚宴的一个宾客竟也在场。
看来这人当年没有关注后续在那场轰轰烈烈的订婚宴后,俞鹿和池聿明压根儿就没有签字结婚。难怪现在一看到俞鹿和池聿明站在一起,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早已完婚了。
池聿明和俞鹿尴尬地对视了一眼。池聿明挠了挠脖子,主动开口道“那个,其实我们”
那宾客的视线忽然落在了俞鹿和池聿明的身后,惊讶道“咦,徐公子,您也在这”
俞鹿一僵,心脏急速蹦动,回头,就对上了一张仿佛酝酿着风暴的铁青的面容。
那一眼盯得她浑身发冷。来不及解释,徐恪之已转身离开。
“阿恪”俞鹿趔趄了一下,慌忙追了上去。
这座半山别墅的占地大得惊人,花园里密草丛生,僻静的角落四处皆是。
徐恪之走得很快,俞鹿根本来不及辨别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好不容易追了上去,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胳膊,着急地说“阿恪,你不要生气嘛。我只是接受了池聿明的求婚,最后并没有和他结婚”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谨慎,要步步为营。但原来一着急起来,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使出从小到大就爱用的撒娇劲儿俞鹿自己都没注意到。
徐恪之站定了,僵着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三年半前的事。
距离徐恪之生死未卜地消失在了泉州,不到半年。
按照常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就将徐恪之的安危抛于脑后,答应另一个男人的求婚,那只能证明,她对徐恪之的在意少得可怜。
所以,俞鹿不想回答时间。
但是,这个关头了,她不说也迟早会被查出来,只好嗫嚅着说道“三年半以前。”
徐恪之静了静,忽然间,用力地挣开了她的手,想要离开这里。
这时候俞鹿哪能让他走,连忙扑了上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阿恪,别走”
“当初我的家里遇到了困难,他说愿意照顾我的父母,我就神差鬼使答应了他的求婚”俞鹿将柔软的身子完全贴在了徐恪之的背上,肩上的披肩早已落下,身子在瑟瑟发抖,声音亦带着一丝颤意“但不久后,我就后悔了。和他说清楚后,婚事就取消了。因为我发现,我没办法勉强自己。和池聿明结婚了,就要做那些情人间做的事,要亲吻,和他睡觉可我做不到。这些事,我只能对着真心喜欢的人做。”
“”
“以前的我,任性又轻浮,总是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究竟伤害了你多少,也后知后觉自己究竟有多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以前喜欢过我,我没有珍惜,所以,现在也不敢奢望你会继续喜欢我,给我机会证明这次我没有撒谎。可我还是不希望你误会,所以,我和池聿明”
这一次事发突然,俞鹿没有多少时间去打腹稿。她听见自己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从喉咙溢出,消散在了空气中。
忽然间,手腕被人用力地捏紧了。后背被抵到了围墙上,被困在了徐恪之高大的身体与墙之间。
俞鹿眼皮一跳,声音瞬间止住,仰头看着她。
“你要机会是吗”徐恪之的力气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双幽深的眼眸,却仿佛燃点着两簇可怕的鬼火,阴戾道“我现在就给你机会来证明。”
俞鹿被他牵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别墅的花园。
殊不知,他们两人的身影,早已被二楼豪华阳台上,静静立着一对人影看进了眼底。
虽然距离那么远,听不清两个年轻人说的话。但那纠缠的撕扯的动作,也能看出来二人关系匪浅。
与半个小时前,徐恪之和那位侄女小姐在花园里的相敬如宾的相处,形成鲜明对比。
“这可真是”徐夫人偷偷看了一眼身边丈夫那莫测的脸色,蹙眉叹道“真不明白,恪之是怎么想的。我侄女露华的条件这般好,对他也一心一意的,门当户对,日后结婚了也能帮他的忙”
徐启宏冷哼一声“你的意思是,我徐启宏的儿子,需要靠和某个女人结婚这样的裙带关系才能成大事吗”
徐夫人的笑容微微一僵,忙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恪之是有出息有抱负的孩子。不过,我们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来头,我印象里的宾客名单没有她。我也是担心恪之会受骗”
“年轻人的事,就少管。他自己选的,好坏都自己受着。”徐启宏看了黑暗的花园一眼,转身,往房间走去“既然是我的儿子,就不该连一个女人也摆不平。”
徐夫人有些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徐恪之离开的方向,咬咬唇,才跟着丈夫进屋去了。
俞鹿被徐恪之带到了车库里。
这一次没有司机了,徐恪之一言不发地将她塞进了副驾驶座,用力摔上了门,自己上了司机位。
车子才刚启动,空气还很冷,俞鹿的披肩落在了院子里,还没拾起来,身子仍在发抖。
一件带着温度的衣裳扔到了她的身上。
漆黑的车厢中,灯光不断掠过,衬得徐恪之的神色有些冷酷,隐隐带了一丝孤掷一注。看着前方的玻璃,踩下了油门的动作也带了一股狠劲。
俞鹿穿上了衣服,不敢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心脏却越跳越快。
车子一路疾驰,下了山,横冲直撞地进了城。
当车子在襄州一栋黑黝黝的建筑前停定,看到了门牌上“民政局”的字眼时,俞鹿彻底懵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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