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陵旁,帝王行宫。
元以臻站在面山环水的碧波亭中,似乎是看着景,眼里却没一丝山色波光,反而黑沉沉的。他的背影挺拔紧绷,一点也不像在看景。
“皇上,他们到了。”身后,大太监全德躬身道。
元以臻人一僵,吐了口气,点头:“领进来。”
“是,”全德随后出去,在外面大声唱道,“传宰相卓令吾,季佐、季佑兄弟,觐见!”
话音落,脚步声便嘻嘻索索的靠近了,元以臻努力辨认着,那个缓而沉的多半是卓相,另外两个轻而徐的多半是季氏兄弟。
终于来了,他觉得自己心跳都快了起来,这两个只闻其名却如乌云罩顶的男人,尤其是那个季佑!今天他定要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大元朝真正的主宰!
他一直背着身,硬是不转过去,直到听到身后三人齐呼“微臣卓令吾/草民季佐、季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时,才转过身。
果然,他们和宰相一道,跪在他的面前。
宰相是无辜的,他只是想把他叫来掠阵,于是赶紧使唤全德:“平身!卓相,你与朕何须如此大礼,不过寻常一叙罢了。”
卓令吾垂着眼被全德扶起来,语气一点起伏都没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是要有别的。”
这话说得有深意,听着像是在提醒季氏兄弟,元以臻心里舒畅,觉得卓相这队友找得好,不过面上却不敢摆出来,还得一脸忧伤。
他看向季佐季佑,只一眼,便顿了顿。
季佐季佑谨遵规矩,压根没有抬眼看他,也垂头束手站着,一时间竟如两个普通的青年一样,看不出丝毫锋芒。
让他陡然生出一种是自己大惊小怪的感觉。
在外蹦跶起来能把人逼疯,见了面却和路人一般毫无威胁,元以臻虽然没怎么出过宫门,但他不是蠢人。
这样的人,才更可怕。
“哎,”所以这戏还得演下去,元以臻看了他们一会儿,很快便眼眶泛红,“朕其实,久闻你们两兄弟大名,早就想传二位进来见见,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却不料这时机来是来了,却,却不是朕想要的啊。”
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近乎要哽咽起来:“皇后一走,朕这心里,没有一日是不难受的,真是钻心剜骨,痛彻心扉!”
一旁众人听着,表现各异。
全德配合得最起劲,元以臻说起痛彻心扉,他还抬袖抹了抹泪。卓令吾长叹一声,看向季氏兄弟,看眼神,竟然是真的有些惆怅。而季氏兄弟,季佐表面文质彬彬,此时却如文质冰冰,白皙的脸霜冻在那,一丝变动都没有,若能从下往上看,他的眼中满是讥诮。
季佑倒是给反应了,他没得谕令,也不得抬头,可即使这样,也能看到他弯起的嘴角。
他竟然,笑了?
元以臻还想怀念前皇后两句,可在低头看到季佑那一眼,却仿佛被扇了一巴掌,再也演不下去,转而有些恼羞成怒。
可戏是他自己要演的,不能自己砸。他硬撑:“季佑,莫非你怀疑朕对皇后的感情?”
季佑低头回答:“启禀皇上,草民听到皇上念着圣女,打心底的替圣女高兴。”
元以臻第一个回合就被噎回来,心里几乎气个倒仰,但他还在坚持,假装接受了这个理由,露出一脸愧疚:“是朕辜负了你们圣所,是朕没保护好她,若是朕当时就下令让羽林卫也去灭火,说不定皇后……也不至于死了!”
这戏假得其他人都懒得应,只是低头沉默。
卓令吾最难受,他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西方圣所接下来要干什么,可又不清楚这两兄弟知不知道,于是此时看元以臻演独角戏,只觉得悲凉。
皇上,人家根本不在乎你的态度啊皇上。
死了前皇后,你依然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啊!
元以臻自己其实也烦,他本就只是想借此机会看看季氏兄弟的反应,再酌情走下一步,现在他已经看到了,那便心里有数了。
他看看两兄弟,又看看卓令吾,打定了主意。
“季佐、季佑,你们可知,皇后临走前,恰跟朕说起你俩,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们的终身大事。朕每每思及,都想做点什么,了了她这桩遗憾。”
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你!皇后管人家终身大事?骗鬼呢?!她自己的终身大事都随随便便的好吗!
卓令吾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皇上今天要把自己喊来,但他不愿意相信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竟然没有任何商量就打起了自家的主意,他神色逐渐冷漠。
而季佐季佑则心情有些复杂了,季佐是哥哥,便带头答:“启禀皇上,草民乃圣所大管事,按律不得成家。”
有了管家儿子成了圣子的先例,圣所所谓的长老也开始担心之后这两个职位成为世袭传代的,失了本心还成了祸水,故又借圣女名义定了规定,管家和管事皆终身不得婚配。
元以臻果然知道这个规定,闻言一点也不意外,去看季佑:“那令弟身上应是没这规矩吧,看来皇后担心的便是季佑了。”
季佐差点笑出来,退后一步:“皇上说的是。”
元以臻于是问季佑:“季佑,你可有心仪的姑娘家?”
季佑没什么表情:“草民尚无心仪的姑娘家,也尚无成家的想法。”
“那可不成,所谓成家立业,男儿成家方好立业,否则赚得一身功名,回去却衾寒枕冷,多可惜。”元以臻说罢,不等季佑开口,紧接着道,“不如,朕给你指门亲事?”
卓令吾闻言,抬头看了眼元以臻。
这一眼元以臻接收到了,让他很是心虚难受,可机不可失,他今天必须趁这个机会把这件事解决,于是坚持着,甚至还挤出笑容:“如何?是门大好的亲事啊。”
季佑当然听说了宰相府的事,心里冷笑,面上却低头推却:“草民谢皇上关心,但草民一个人自在惯了,并无成家之意。”
元以臻冷下脸:“你是要辜负你们圣女的遗愿?”
他知道他们不听他的,但他知道他们明面上不敢不听她的。
季佑所有的权利都来自于圣所,就算圣女死了,也不敢给人抓住“不忠于圣女”的把柄,只能沉着脸低头:“草民不敢。”
“那就好,”元以臻瞬间阴转晴,笑道,“朕恰好知道有一好女,待字闺中。虽然之前是庶女,但不日即将成为嫡女。与你一般都是后来居上,两人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什么后来居上,当着人家亲爹的面这么说,还是人话吗!?
元以臻这番话明褒暗贬,说是说那姑娘与季佑相配,实际上却是在说季佑出身卑贱,靠圣所上位,如今也只配娶个假嫡女真庶女。
是个人都不会答应好吗!
季佑果然笑了,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卓令吾,却发现他神色平淡,仿佛元以臻说的不是他女儿。
可事实上,卓令吾不仅不生气,他还有一点想笑。
知道西方圣所计划的他看着眼前这场闹剧,觉得戏文也不过如此了,圣所不知道哪里找了个女娃,想借他女儿的壳再扶持一个皇后,可皇帝却想把那女娃嫁给圣所的人……
季佑要是真同意了,那乐子可就大了,他告老还乡后就指着这个笑话延年益寿了。
可惜季佑当然不会同意,不是他对宰相有意见,而是他有想娶的“权势”,一个就算宰相女儿也绝对给不了的权势。
他低下头:“草民谢皇上恩典,恕草民难以从命。”
“哦?”元以臻挑眉,“你是觉得朕不会给你指一门好亲?”
“有卓相坐镇,皇上给草民指的,定不会差。”我知道你给指的谁。
“那就是跟朕有关系?”就要跟我对着干咯?
“皇上英明神武,草民怎敢不从?”
“那怎么不答应呢?”
“草民怕委屈了那位小姐。”
“委屈?以你季佑的名声,恐怕门槛都被媒婆踏破一摞了,哪家姑娘会觉得委屈?”
“草民居无定所。”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能嫁你季佑,是那姑娘的福分。”
“草民有心上人了。”
“哦?你刚才可说没有的。”这可是欺君,元以臻意味深长。
季佑此时已经知道了元以臻的目的,他定是知道了自己与西域王庭的约定。就是想让自己做出不成亲的许诺,这样没有姻亲维系,可汗才不会把军队交给自己!
他甚至想干脆一口答应下来,借着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相府三小姐好好离间一波宰相和皇帝,等过两年再让那三小姐也莫名其妙的归了西,他转头继续娶西域王庭的公主!
不是想让我成家吗?我成给你看!你可别后悔!
他心里虽然生气,但是分析的却极为冷静,很快想明白了利弊,决定在得到王庭的兵力前干脆好好整整皇帝与宰相,一点时间都不浪费。
他缓缓抬起头。
一旁卓令吾忽然动了,他望向季佑,神色有些复杂。
“启禀皇上,”季佑冷静了,便从容了,开口,“草民谢……”
季佐忽然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
他方才一直一动不动,但却绝不至于脑子也没动,此时一眼,必有真意。
季佑一顿,心念电转,转而继续道:“谢皇上恩典,但草民出身卑贱,若不是圣女,绝不会有今日。草民自圣女殡天那日便起誓,要为圣女守孝,一年。”
“一年?”元以臻咀嚼着这词,似乎很不满意,但又挑不出问题。
“一年。”季佑确定,带着股不容商量的笃定,“与家兄一起,算两年了。”
季佐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俩怎么不干脆凑个三年出来?”元以臻佯装开玩笑,神色却很认真。
亲妈死了才三年呢!
对皇帝的得寸进尺,在场众人都有咆哮的欲望,可又纷纷忍下。
“皇上,这就与先后的本意越来越远了。”卓令吾忍不了了,开口道。
这件事上元以臻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家宰相,此时他一开口,便知道这老爷子已经到了气头上,一只脚已经迈向敌军了,赶紧妥协:“也对,既然要守孝,那朕便不勉强你们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待出了孝再提便是了。”
知道大丈夫何患无妻还瞎指你XX的婚!季氏兄弟心里浮现出了一连串贫贱之时学会的街头脏话。
又听元以臻笑着大声道:“皇后泉下有知,你季氏兄弟愿意为她守孝,定会高兴。来人啊,传朕话下去,季氏兄弟自愿为皇后守孝一年,忠孝礼义,赤胆忠心,当昭告天下,做万民表率!赏!”
“是!”全德转头下去了,那一溜烟小跑,仿佛唯恐季佑后悔。
季佑轻轻的冷笑一声。
不管怎么说,元以臻的目的是达到了。季佑但凡还想在大元混,就不能出尔反尔,还有宰相在场,一旦他一年内成了亲,那便是欺君之罪。
自认为将了季佑一军,元以臻心里畅快,开始赶人:“朕乏了,你们下去吧。”
“微臣/草民告退!”
季氏兄弟和卓令吾于是一道退了出去,又一起往外走,明明一个目的地,但是双方却泾渭分明,待到了陵山山门之外,卓令吾的车还没来,季佑这边等仆从牵来了自己的马,突然朝卓令吾深深一拜。
卓令吾岿然不动,受了这一拜,嘴上则凉凉的说:“季统领这是做什么,老夫可受不起。”
“没能与卓相结成亲家,实乃晚辈之憾。”季佑道。
他本意只是想最后使个坏,让宰相知道自己知道皇帝在卖他女儿,谁料卓令吾竟然颇为认同的点点头:“不错,实乃憾事啊。”
小季,你是真的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呀。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他们兄弟俩,转过头去,摆明不再搭理了。
季佑有些古怪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要深究,可一旁季佐的马车也到了,正不耐的催他:“你还愣着做什么,走了!”
他看看卓令吾,不再多言,又抱拳一礼,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季佐的车队很是豪华,相应的速度也不快,路过卓令吾时,车队突然慢了下来,季佐撩开车帘看向卓令吾,微微一笑:“卓相。”
卓令吾抬头看着他,即将耳顺之年的老人,在金碧辉煌的马车前抬头站着,那身姿挺拔,竟一点没输了气势去。
季佐眯了眯眼,一脸诚恳道:“皇上有卓相,实乃万民之福。”
给做事还给女儿,千古贤臣啊!
又来一个刺激人的,真是亲兄弟。
卓令吾当然不为所动,也怼回去:“非也,以老夫今日所见,皇上日益英明决断,这才是万民之福也。”
季佐笑了笑:“卓相说得是。”他看了看前面,季佑已经没影儿了,转头又看看卓令吾,欲言又止,半晌笑一声,合上了帘子。
“走吧。”他下令,但更似叹息。
这面卓令吾冷眼看两兄弟离开,若有所思,没一会儿,他的马车也来了。
身为宰相,他的马车纵使候在远处,也应是他一到门外就出现的,现在让他等了那么久,其实心里很有一股子火。可一上车一抬头,他就愣了。
元以臻坐在里面。
一看到卓令吾,他坐着就是一拜:“卓相,事急从权,这次没事先同你商量,是朕不对,望卓相海涵。”
皇帝亲自上门道歉,卓令吾还能说什么,他心里哀叹一声,直接就在车厢里跪下:“皇上折煞老臣了。”
元以臻连忙把他扶起来,引到一旁坐了,无奈道:“朕知道卓相生气,但卓相可知,方才朕收到消息,季佑已与西域可汗有了媒妁之约。”
这话一说,卓令吾什么都明白了。
今日之后季佑的行踪便不受皇帝掌控了,若不在今天就借着皇后陵前逼他发个不婚的誓言,说不定不用多久便以可汗女婿的身份带兵打过来了。
季佑非臣子,唯一可以制衡的圣女已经死了。皇帝尝到了冲动的苦果,但这苦果又迫他飞快的成长了起来。
卓令吾长叹一声,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皇上,臣老了,辅佐不了您很久了。”
元以臻心一酸,卓令吾自前朝下来,一度也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唯恐帝幼臣强被他欺负,直到自己亲政后发现他还是一如既往强势又忠诚,才放下心来。后面有人说他与西方圣所勾结,他又升起了堤防,却不料现在,自己竟然会听到他这么一番话。
勾结或许真有勾结,但说不定真是为了大元。
他道:“朕身负诸位先帝遗愿,万不能让西方圣所再制约我们下去,朕也不知朕这一代是否可以成功,但是卓相,你一定要帮朕。”
卓令吾没料到会转到“诸位先帝遗愿”那么重大的话题上去,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
这竟是皇族历代传下来的愿望吗?竟然已经如此强烈了!
“天物和圣所受圣女所控,但圣女却一直无法为我们所控,大元至今五位圣女,每每关键时刻,她都以西方圣所利益为重,朕若要动手,就绝不能让这样的女子做皇后!”元以臻狠声道,“卓相,你当看明白了,现在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你要帮朕,斩断西方圣所的四肢,除掉这个附骨之疽!”
看着眼前志气满满又稚气满满的年轻帝王,卓令吾怔忪半晌,徐徐点头:“老臣,定当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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