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六月入夏，炽热明亮的阳光穿透浅褐色窗膜，映入车内。

    前一晚刚下过急雨，雨气冲刷，筛去空气中浮沉的颗粒碎物，于是雨后初晴的太阳就更肆无忌惮地炙烤大地，气焰嚣张如八月盛夏。

    朝落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睁开眼，这才发现睡觉之前盖在脸上的鸭舌帽不知什么时候歪在一旁。少了帽檐的遮挡，阳光令他皱起眉，干脆摘了耳机不再睡了。

    这时，车上其他几个队员也醒了过来。

    战队经理羊仔：“下卢浦大桥了，快到了，准备一下吧。”

    朝落朝窗外看去，果然，远远的，透过道路两侧香樟树密不透风的叶子缝隙，已经能看见梅奔文化中心的影子。

    朝落坐直了身体，羊仔给他递来一瓶水。

    喝过水，朝落看向车上的另外几人。都是年轻的大男孩，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坐在朝落身旁的中单选手Nic最近脸上爆了一颗巨大的红色青春痘，十足的青春期少年。

    Nic忧心忡忡：“这痘能遮掉么。”

    羊仔安慰他：“联盟有化妆师，应该能遮掉吧。”

    Nic顿时哀嚎四起：“别啊，观众都在看呢。”

    其他几个队员已经没心思去管自己的外貌形象问题，各个紧张得额上冒汗，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四处乱看，分散注意力。

    忽然有人对上朝落的目光，倏地心头一凉，仓皇地收回胡乱张望的视线。

    就像被凛冽寒风注视的小草，一下子，车内慌乱焦躁的少年们都冷静下来，纷纷低下头。Nic看了看朝落，也搭拢了脑袋。

    朝落收了目光，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淡漠平静：“总决赛和其他比赛不一样，新人第一次进总决赛，发挥不好是正常现象。梅奔中心三万观众，三万双眼睛注视着你。是个人都怕。发挥正常是惊喜，发挥失常是理所当然，就看失常的程度。”

    Nic：“发挥超常呢？”

    朝落看了他一眼，挑着眉：“联盟八年，华夏赛区只有两个新人在第一次进总决赛的时候发挥超常过。”

    “一个C神，还有个是谁？”所有人都好奇了。

    朝落：“Prefer。”

    这名字一出来，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是羊仔先想起来：“九年前第一次总决赛BJ战队的那个上单？我记得他在决胜局力挽狂澜，一挑五杀了四个，BJ这才赢了。你们几个新人不记得他也正常，当时联盟才刚刚起步，是个草台班子，还没取消淘汰制。BJ战队刚拿了冠军，同一年的秋季赛连季后赛都没进，常规赛直接被淘汰，接着一蹶不振去了次级联赛，以后就再没回来过了，啧，惨绝人寰啊。”

    “……”

    队员们：“呸！不吉利！”

    羊仔拍着嘴巴：“行行行，我瞎说。”

    Nic抹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一定是C神，不是Prefer。”

    羊仔笑道：“得了吧，还C神，你能不发挥失常就不错了。”

    瓶子里的水已经被喝完了，朝落把空塑料瓶放在车窗狭窄的小台上。夏日的阳光照射圆筒形的塑料瓶，反射着斑驳陆离的光。车里，空调冷气驱散暑气，让人产生季节凝滞的错觉，塑料瓶上凝聚成尖锐一点的光圈却时刻提醒着车外厚重的热浪。

    朝落垂着眼睑，无声无息地看着塑料瓶随着车子的晃动，微微摇晃。

    一个颠簸，瓶子从小台缝隙上滑落，被少年一根手指抵住下落的趋势，稳稳接住。

    “RPG比我们更难。”

    羊仔回头看他。

    朝落眉眼淡淡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没有抬头，扶着那只险些倾倒的空塑料瓶：“我们队里有四个新人，但RPG那里，除了卓熄和包大人，其他三个也是第一次进总决赛。还有他们的辅助。”

    Nic心领神会，嘿嘿一笑：“你说他们的辅助Over啊，要我说他就是名字没取好，干嘛叫Over。上个月版本一变动，他暴风变菜，完全适应不了新版本。”

    羊仔：“我听说RPG这次可能上替补辅助……”

    朝落：“到了。”

    羊仔立刻闭了嘴。他从随身携带的塑料包里拿出五只白色橡胶手环。细细的运动手环上印着电商的广告LOGO和每个人各自的ID，再看五个人穿着的蓝色队服T恤，从肩膀到胸口，包括手臂的布料，密密麻麻地至少印了二十多个赞助商LOGO。

    在这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赞助商LOGO中，“TOO”三个白色的英文字显得端正严肃。

    众人戴上手环，一起下车。

    刚出车门的下一刻，伴随着热浪而来的是粉丝的尖叫和呐喊。

    “Fino康康我啊啊啊！”

    “Nic多喝水！”

    “Finono加油！！！”

    下午三点的烈日下，五人回头朝粉丝们挥了挥手，接着一起转身走向场馆。

    Nic回过头：“落哥看什么呢，走了。”

    朝落回过神，视线从粉丝群的角落里那两个几乎连在一起的灯牌上移开。

    “没，看错了。”

    Nic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一个金色的巨大灯牌以及上面的花体“C”字后，他顿时悟了：“C神的粉丝啊。”接着余光一瞥，又看见这块灯牌旁还有一个蓝色灯牌，印着“Fino”字样。因为两块灯牌离得太近，前后遮挡，产生了奇妙的视觉误差，乍一看只能看见——

    『C．no』

    “……”Nic无语道，“埋汰谁呢，故意的吧！”

    羊仔闻言也看了过来：“额，没注意吧。”

    Nic：“我无所谓，就是落哥……”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朝落的脸色。

    卓熄，See，外号C神。RPG战队王牌adc（射手），联盟最具商业价值职业选手。

    朝落，Fino，TOO战队顶级上单，联盟五大明星选手之一。

    众所周知，两人水火不容，自三年前卓熄转队后就分道扬镳，从此陌路相逢，剑拔弩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Nic：“落哥别往心里去。”

    朝落望着那凑在一起的灯牌，轻轻啧了声：“等会儿打爆RPG。”

    Nic：“好咧！”

    TOO战队五人很快进了梅奔中心。

    AOW（Arena of Warrior），勇者对决，当下最火的MOBA竞技游戏。十年前一经推出，就以易上手的可操作性，一年称霸端游市场。但这个游戏下限低，上限却奇高。新人玩家想上手玩游戏很容易，网友戏称“有手就行”，但想玩好，却难如登天，具有极高的竞技性。

    今天是2020年AOW华夏赛区春季赛的总决赛。

    决赛两支队伍：TOO，RPG。

    两支队伍的比赛风格大相径庭，TOO是著名的稳如老狗，RPG是更加著名的穷凶极恶。当确定总决赛是这两支队伍晋级后，总决赛的三万张门票在一分钟内就被一抢而空。无怪乎其他，只因为两支队伍各有一个明星选手。

    RPG.See，卓熄。

    TOO.Fino，朝落。

    朝落跟着众人走进梅奔中心后，一起进了电梯。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时，一阵高昂兴奋的尖叫声冲进场馆的玻璃门，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啊啊啊啊啊啊C神！”

    众人一愣。

    透过电梯即将合拢的缝隙，只见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玻璃门外。车子是最大众的款式，车身上印着RPG战队的红白色LOGO。车子还没停稳，粉丝们的欢呼声就止不住了。

    羊仔：“是RPG？”

    朝落漠然地收回视线，电梯门嗡的一声关上，再也看不见外面的人了。

    ***

    不同于TOO战队在来总决赛场馆的路上一直补觉，RPG战队一路上欢声笑语。

    联盟知名话唠、RPG战队中单选手包大人带头起调，唱了一首《水调歌头》，一开口直接拉胯，带跑整首歌。辅助是个新人替补，乍一听这跑到喜马拉雅山的《水调歌头》，心中顿感不妙，可包大人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小新人哪敢质疑，立刻扳直了身子，跟着唱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包大人：“妙啊！”

    车上其他人：“……”

    包大人跟着又唱了几句，眼瞅着要进会场看见粉丝了，他赶忙闭上嘴。一道懒洋洋的嗓音从他身旁响起：“唱，接着唱，打开车窗，唱得响亮，TOO听你一唱，冠军拱手相让。”

    包大人双眼一亮，狗头狗脑地凑过去：“大人，押韵了！”

    卓熄屈着长腿双手抱臂，靠着椅背坐在一旁，对他呵呵笑：“您是大人。”

    包大人脸皮极厚：“小人觉得最后一句似有不妥，‘TOO听你一唱’，多个字，您瞧，T、O、O，三个字。”

    卓熄扬起一眉：“嗯？”

    包大人：“大人给改改？”

    修长瘦削的手指摩挲着下巴，手腕上的黑玉髓手镯虚晃着烧人钱财的光，看得包大人财迷心窍，盯得移不动眼。这时车子已经停稳，卓熄望着车窗外举着“Fino”灯牌的一个粉丝，漫不经心道：“朝落听你一唱。”

    包大人：“妙极！朝落听我一唱，冠军拱手相让。”

    卓熄嗤笑一声：“美得你。”

    车子停稳，众人下车。

    下车前，卓熄低头看了眼手机。望着手机上闪烁的微信页面，他歪头靠着窗户，气定神闲地翻开表情包，从里面找了个七十年代广场舞大妈专用红绿撞色旗袍女干杯图，图配四个廉价P图闪光楷体字“干杯，朋友！”。

    点击，发送。

    下一秒。

    【Fino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哦豁。

    再看聊天记录，一长串的红色感叹号，发送时间从三年前至今，悉数可见。

    卓熄面不改色地锁屏手机。

    ***

    AOW每年有大大小小十几场正规赛事，但最重要的一共有四个。

    春季赛，季中赛，秋季赛和年底的S赛。

    春季赛和秋季赛都是各赛区内部比赛，也就是说华夏的战队只和华夏打，北美等其他五大赛区的战队也只和本赛区的战队打。

    季中赛是联盟官方的邀请制全球赛，一般而言，会邀请各赛区春季赛的冠亚军队伍。等到年底S赛，就会综合春季赛和秋季赛的积分，每赛区选出排名前二的队伍进行比赛。

    春季赛总决赛，就是2020年开年最盛大的一场赛事。

    下午四点，观众们陆续入场。

    AOW联盟财大气粗，邀请了当红摇滚乐手进行开场表演，场内气氛瞬间被引爆到最高|潮，一触即发。绚烂瑰丽的3D裸眼特效在乐声停止后，从空中轰然降临。一座恢弘壮阔的勇者竞技场自黑夜中落下，AOW的139个勇者英雄在盛大雄伟的梅奔中心里飞翔奔跑，最后所有勇者一起奔向战场最中央，庞然相撞。

    嗡！

    化为万千光点。

    “啊啊啊！！！”

    “TOO！！！”

    “RPG！！！”

    主持人高呼呐喊：“欢迎来到2020年AOW职业联赛华夏赛区春季赛总决赛！”

    这一刻，AOW华夏赛区春季赛总决赛的气氛彻底烘热到极致，欢呼声响彻体育馆。

    炫目夺人的光影盛宴后，是嘉宾表演。

    后台，工作人员敲开TOO战队休息室的门。

    “赛前采访，麻烦哪位选手过来一下。”

    羊仔看向Nic，Nic赶忙捂住脸：“这么大痘，我不去！”

    整个TOO战队，除了人气一骑绝尘的朝落，剩下四个新人里就Nic因为操作很秀，敢打敢冲，也积累了一定的粉丝。虽然很现实，但这么重要的比赛，赛前采访肯定不能让人气不高的新人选手去，联盟也是需要话题和热度的。

    羊仔还没说话，一道清冷的声音道：“我去吧。”

    朝落跟着工作人员穿越后台，来到赛前采访区域，一进门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个站在十几个镜头前正在回答采访的男人也看见了他，卓熄双手插在口袋里，朝他轻笑着扬了扬眉。等他回答完问题，轮到朝落上去。卓熄并没有走，他被工作人员留下，站在一旁看着朝落。

    他缓缓眯起了眼。

    联盟现役的几大明星选手，大多是登上正式赛场后才火起来的，但也有例外。他是其中之一，朝落也是。

    在青训营的时候，朝落就火了，仅仅因为青训直播节目里的一个侧影。他长得格外好看，哪怕过了三年，当年的十六岁少年也没有被岁月磨平棱角，他清彻优美得如同剔透又脆弱的玻璃，一丝一毫皆可入画，皮相好极了，完全不像一个打战士的职业选手。

    而此时此刻，摄像师用高瓦数的白色照明灯打在他的脸上，那皮肤清澈透明，右耳垂嵌着一颗深蓝色苏纪石单边耳钉，像广袤白沙里的蓝海细钻，琳琅而抓人眼球。

    卓熄笑了起来。

    朝落采访完，场外主持人：“联盟之前一直有赛前放狠话环节，这次取消了。但正巧C神也在，不如就请C神上来一下，和落神现场来段放狠话环节好了。”

    朝落：“……”

    正巧？

    卓熄那傻逼在台下就没走，你们的工作人员请他留下来的。

    卓熄倒是无所谓，他走上台，也没特意走到朝落身边，而是走到主持人那一侧。两人中间夹着一个主持人而站。

    这两人同框后，果不其然，官方直播间人气瞬间彪升五百万。

    【啊啊啊啊我C神！！！】

    【世纪同框，合影留念！】

    【三年又三年，妈妈你曾经粉过的选手我又看见他们同框了呜呜呜！】

    主持人：“落神有什么话要对C神说？”

    朝落神色淡定：“众所周知，C神离开TOO战队后，只拿过一次冠军。我，拿过三次。”

    直播间瞬间被“卧槽”刷屏。

    所有人都知道，联盟的赛前放狠话环节说是放狠话，其实是互相鼓励，算是一种噱头，选手之间插科打诨，气氛搞笑欢乐。

    朝落这可不像在开玩笑。

    主持人尴尬笑道：“C神呢？”

    卓熄拿着话筒，先试了试音，接着道：“落神好像没说错，不过有件事也众所周知，我一共拿过四次FMVP（总决赛最具价值选手），落神只拿过两次。顺便提醒一下，”他看向朝落，笑了：“三次是当着落神的面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