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比来时大了许多,天色昏暗成一片,屋檐下早早点起了灯。
陆念曦和卫离一前一后离开寿安堂,陆念筠还留在里面接受陆老夫人的训斥。
陆念曦离开时还能听见陆念筠的哭泣声,句句间都是自己的无辜。
陆念曦穿上斗篷,脚步加快往外走。她刚出门,就看见卫离正站在廊下等她。
卫离站在外沿,陆念曦和他一起往回走,自然而然就走在游廊里侧。风雪被身侧的人挡了近一半,陆念曦悄然抬头看了一眼卫离。
两人并肩而行,陆念曦只能看到卫离侧脸。
卫离面上神色很淡,看不出清绪。
陆念曦收回自己目光,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她都欠了卫离两次人情。
可她,甚至连还人情的法子都想不出。
陆念曦心里想着事,不怎么注意脚下,只管跟着卫离走。
直到身侧的人忽然停下,陆念曦脚下一顿,抬头有些懵地看向卫离,“怎么了?”
她刚刚回神,一双杏眼里满是懵懂无知,琉璃般的眼瞳里全是卫离的影子。
卫离微微避开自己的目光,示意般看向游廊的另一侧。
陆念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游廊已经在拐角处分为两道,她正踏在左侧的游廊上。
但锦辞院在右侧。
陆念曦尴尬地低头,往后退了一步,和卫离隔开些距离。
她心里想着事,都忘了锦辞院和锦明院不在一边。
“今日多谢兄长想帮。锦辞院里有些事要处理,念曦便不送兄长了。风雪愈大,兄长小心。”
卫离听着耳侧那声陌生的叮嘱。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被人叮嘱小心。或许说,他已经不再需要那些叮嘱。
可现在,听着那句“小心”,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口裂了一条缝。
好像久久封闭的黑暗之地突然射进来一丝光。
卫离低头心里自嘲。
不过是她客气的一句关心而已,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多思多想的性子。
“回去吧。”
卫离说完,跨步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陆念曦看着卫离的背影,微微皱起眉。
卫离,似乎不太高兴。
陆念曦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多想。卫离的想法不是她能轻易猜测到的。
*
陆念曦回到锦辞院时,院中的丫鬟婆子已经都得到了消息,面上都带着明显的惊惶。
有人是因为自己自己办事不利,有人却是因为自己背后的主子。
陆念曦一进屋,就有丫鬟婆子想要进去求情表忠心,通通被白薇拦在了外面。
陆念曦只将要驱走的人名单交给白薇,事情全部交给宋嬷嬷和白薇处理。
有丫鬟和婆子不甘心,在外面吵闹。宋嬷嬷不过几声训斥,就将人通通训得闭了嘴。
因为有些人是从锦春院那里拨过来的,陆念曦明面并不指出他们的过错,只是将人送回锦春院时,捎带了一句话。
“这些人都是锦春院的得力人手,如今女儿身子渐好,不好再借用母亲人手,特来归还。”
传话的婢女刚把话说完,叶彤就扫落了桌子上的茶盏。
碎瓷片崩裂在婢女手边,在她手上划开一道血口子,她却连声都不敢出。
叶彤坐在上首,面上一片阴沉。
“得力人手”四个字是明晃晃地在警告她。陆念曦敢说出这样的话,到底还是陆老夫人在后撑腰。
叶彤虽然是陆老夫人亲侄女,但是自从她嫁过来后她们之间关系早不如以前。
陆老夫人觉得叶彤管家不利,不如杜夕玉这个商家女。叶彤却觉得陆老夫人管得太多,明里暗里挑她的刺,处处拿她与杜夕玉比较。
这些年下来,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已很深。但明面上,依旧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这还是陆老夫人第一次明晃晃地打叶彤的脸。
说到底,还是陆老夫人觉得叶彤做的太过,不顾侯府脸面。至于叶彤私底下那些动作,陆老夫人其实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彤身边的康嬷嬷见她气得狠了,只能劝道∶“夫人,您到底还是当家主母,又何苦为了这几个下人气坏了身子。”
这话是在变相提醒叶彤∶只要她还是当家主母一日,陆念曦的婚事便由她把握。
叶彤听见这话脸色总算好看些许。
只是这一夜,锦春院里的人到底不会太好过。
锦辞院却是难得安静了许多,陆念曦一夜安眠。
清晨,陆念曦正在用早膳,宋嬷嬷就带了十几个丫鬟婆子进了锦辞院。
“老夫人说了,这些人任由姑娘挑选。若是姑娘不满意这一批,老奴再去寻,姑娘只管挑自己用舒心的。”
这等待遇是其他人未曾有过的。
陆念曦浅浅地笑笑,客气地向宋嬷嬷道谢。
陆老夫人话是这么说,不过她若是真一个都不选,才是不识抬举。
院子里站着的那些丫鬟婆子都低着头,不敢看上面的人一眼。
不过短短一夜,宋嬷嬷就寻了这些生人进府,不过是在警告某些人不要动手脚。
陆念曦点了几个看起来机灵的,让白薇给了宋嬷嬷赏银,送宋嬷嬷离开。留下的人都分派些杂物,都是进不了内室的活。
白薇看着难得清净下来的院子,由衷地感叹道∶“这院子总算干净了。”
从杜夕玉离世后,陆念曦几乎都生活在叶彤安排的人手下,如今这么一番全是自己人才真正明白什么叫舒心。
不过这样的开心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陆念曦一想到今日下午,又隐隐有些发愁。
昨日是因为老夫人的事不得空去锦明院,今日再不去可就说不过去了。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到头来觉得为难的还是自己。
她连和卫离同桌吃饭都僵硬得不行,今日在锦明院待一下午也不知会紧绷成什么样。
陆念曦想着这样那样的尴尬,担心了一上午,等真进了锦明院,心绪反倒平静了许多。
庆瑞一早就看见了陆念曦,见她进来,便赶忙迎了上去,“公子正在书房,四姑娘随我来。”
锦明院和锦辞院一般,正房分隔成五间,卫离的书房安置在最东边,空间要比锦辞院大许多。
陆念曦进书房时,卫离正站在书案后,手中拿着狼毫笔。
卫离听见脚步声,从公文中抬头,看向刚刚走进来的人。
陆念曦今日穿了雪白的袄子,下身搭着妃色的马面裙,腰间系着一只浅粉色的香囊,淡淡的清香味从其中飘出。
短短三日,这是卫离第三次闻到同样的香味,但装着香料的香囊已经换了三只。
卫离突然就很好奇,陆念曦到底做了多少这样的香囊。
陆念曦倒没有注意到卫离的目光所在,微微福身行礼∶“兄长好。”
腰间粉色香囊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微的晃了晃。
卫离觉得那清淡香味似乎浓了些。
“起来吧。”卫离收回目光,示意一旁的书案,“那张书案是你的。”
卫离指的书案放在右侧,书案上笔墨纸砚都已备齐,后面的靠椅上还贴心地放着一个软软的垫子,像是怕人久坐不舒适。
原本卫离书房里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庆瑞知晓今日陆念曦必定要过来,便一早问了卫离的意思布置一番。那垫子,也是卫离最后提出要加的。
庆瑞低着头见自家主子没有要提的意思,便也当什么都不知道,弯腰告退出去。
陆念曦浅笑着道了谢,坐到那书案边。白薇在后面将画具一一拿出来。
陆念曦铺开一张白纸,偶一抬头,正看到卫离书案边窗子外一棵青翠的竹子。竹子顶端覆满了白雪,枝干却未被压弯。有些枝桠被积雪压下,只待雪化之时重新抬头。
陆念曦心念一动,笔下便有了想法。
卫离正想询问陆念曦想画什么,一抬头便见陆念曦已经低头开始作画。从窗棂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通透白亮,恍若白玉。
陆念曦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话上,没有注意到卫离的目光。原先设想的紧张尴尬全都没有出现。
整个屋子里,只有卫离不时翻动公文的声音,和陆念曦缓缓作画的声音。
一室静谧。
直到手边的日光变得昏黄,陆念曦才注意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去。
陆念曦抬头看向坐在正中的人。
卫离一如她刚刚进来时的样子,手边公文一堆,他的脸上却一丝厌烦情绪也不见,只是一如既往地处理着事情。
卫离没有抬头却感受到陆念曦的目光,他放下手中的一卷公文,看向陆念曦,问道∶“画好了?”
陆念曦微微一笑,点点头,正欲把自己的画拿起来递给卫离看,谁知卫离却主动走到陆念曦的书案边。
他站在陆念曦身侧,垂眸看向宣纸上的画。
从边缘伸出的松枝枝桠被白雪压弯,却像是弯到极致的刀剑一般,静待着白雪消逝。
“为什么画这个?”卫离看了一会儿才问道。
陆念曦思量了一会儿,才用斟酌好的词句说∶“白雪虽然压弯了松枝,但只要白雪消融,松枝会重新挺拔。或者在白雪未消融之前,松枝便已达极限,利用自己弹性一击将白雪彻底抖落。看起来的低压颓势不过是一时的,在白雪消融之前谁也不知道最终的定局。”
卫离听着这番解释微微挑眉,他看了看端坐着的陆念曦,心道还是自己多想。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身份,更遑论将松枝和白雪与朝局联系在一起。
“画的尚可,但笔力不够。”
陆念曦听见卫离的评价,稍稍松了口气。
她画到最后,才觉得自己代入的想法太多。好在只是一副画,解释为表面的意思就好。
卫离又指点了几个地方,庆瑞进来的时候,卫离刚刚指点完。
陆念曦仔细听着,将有问题的地方一一记在心中。她正准备问一些问题,鼻尖突然闻到一股很难闻的中药味,苦涩异常。
陆念曦一抬头就看见庆瑞手上端着一碗药,碗里的药黑乎乎一片,苦涩难闻的味道在不断加重。
陆念曦闻得直皱眉,卫离却连眉峰都没动一下。
“公子,到了喝药的时辰了。”
庆瑞将药端到卫离面前,卫离伸手拿过药碗,他一抬手,一碗药就见了底。
陆念曦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险些怀疑那股难闻的药味是自己闻错了。
卫离放下药碗对上的就是一双呆呆的眼睛。
卫离觉得好笑,难得见陆念曦这么呆的样子,他伸手在陆念曦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陆念曦被一个脑门蹦弹回神,她看了看那空空的药碗,最终还是选择了不问。
白薇收好画具,陆念曦正欲踏出房门,忽的脚下一转,又转身对着卫离道∶“兄长,我明日给你做些糕点可好?”
卫离难得怔愣,他看着寻求自己意见的陆念曦,最终还是点了头。
但其实,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这苦涩的药味,早已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就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糖的小孩,早已习惯了不去渴盼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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