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立在院子的角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影子从一侧移到另一侧。先长后短,再短后长。日头从东升起,自西边落下,余晖透过高高的屋檐洒落成金。
脚下是石子铺成的路面,隔着软薄的鞋底顶磨脚底的皮肉。她一动不动,倒是有些享受那又痛又麻的感觉。
院子里下人来来往往,无人往她身上多看一眼。她好比那路边的杂草一般,在他们的眼中低贱如尘埃。
合欢树的影子簇堆如云,让她想起鹧鸪山的红松。秋高气爽的气节,山里必是层林尽染,浓翠深红两相宜。
红的墙青的瓦,高高的屋檐上压着几只脊兽,似狮非狮,似虎非虎,形态不一,约摸是斗牛、獬豸之类的上古仙兽。
一院一景,处处雅致。
此地是瑞王府,瑞王是已故成皇后之嫡子,幼年遭逢大火烧成残疾不良于行,失了圣心。后来成家被参贪墨军饷一案获罪,成皇后母子在宫中地位一落千丈。
成皇后病逝后,瑞王更是举步维艰。幸得面毁身残,没有争夺储君的资格,倒是平平安安活到出宫开府。
墨九十五岁下山,成为瑞王手下的一名暗卫。
她记得那也是一个秋天,满山的红叶点缀着她的身影。她不停回望着,依稀能看到她家老头站在山顶上目送她。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她和老头开始储存过冬粮食的季节。那些山货和米粮,一点点地堆积在洞窖里,支持着他们过完一整个大雪封山的寒冬。
一别三年,不知老头身体可还好?
凝望天际,她有些想老头了。
还有两年,两年后她就是自由身,可以回到老头的身边。陪着他颐养天年,与他一起看云起雾涌花开叶落。
她是契约制的暗卫,也是在野的暗卫,俗称编外人员,好比临时工。她的主子,正是王府的主人,瑞王司马翛。
司马翛不良于行,世人都在传他站不起来,放着府里几位如花似玉的女人不临幸,反倒是宠着一个男人。
为了证明自己某个地方能站起来,这才有墨九的临时授命。像她这样的临时工,自是哪里需要哪里搬。昨夜里一顶小轿送她入了王府,她摇身一变成为高墙大院里的一只家雀。
王府的后院有六位小主,外人称之为:一枝独寒,五美斗艳。
一枝指的是瑞王的男宠,奉德侯府的长子荣直,人称玉寒公子,是唯一一位能自由进出瑞王院子里的爱宠。
五美则是秦太傅的孙女秦昭光、成皇后的表外甥女赵琳琅、沈皇后送来的女官素烟、吴修编吴大人的女儿吴明月,以及秀才之女楚音音。
墨九所在的这间院子,是吴明月的住处。
正当她在考虑要不要装晕时,总算是出来一个说话的丫头。那丫头眼儿一斜,“我家姑娘要见你,跟我来吧。”
“这位姐姐,你家姑娘可真能睡。”她天真道。
“你胡说什么?”那丫头给她一个白眼,对上她墨玉般的眸,顿时脸色精彩纷呈。也不知那万公子是从哪里找的人,天生一脸狐媚相。
无辜的眼,粉白的脸。三分娇媚七分艳光,减一分则木,添一分则俗。晒了这么久,小脸儿越发的红润滑嫩,丝毫没有汗水淋漓的狼狈之相。
她极是天真,“你家姑娘一大早说要见我,这都好几个时辰过去,难道不是睡过了?”
“我家姑娘事多,哪里记得住这么点小事。”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演戏给她看,去她的小事,分明是给她下马威。不过最先跳脚往往都是小角色,她还真没把吴明月放在眼里。
临近门槛,她不走了,“这位姐姐,我听说大户人家规矩大,连走路都有规矩,那我进门是应该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
那丫头没好气,“你连路都不会走吗?”
“不是不会,是怕坏了规矩。”
“随便你。”那丫头瞪她。
她一脸无辜。
门槛之处,正是明阴两光交汇之间。门外的亮光与屋内的暗光揉合着,混成另一种柔和的光晕。新柳色的裙、扶风般的腰肢、饱满的胸,在柔光中美得惊人。
能被选中担此重任,当然是因为她容貌过人。老头曾经说过,要不是这张脸太过出色,她能成为天下最好的暗卫。
凭她的长相,在女人扎堆的后院里她应该是个妖、艳、贱、货。她深知举凡是顶着这四个字的女人,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
所以做人要低调,还是呆傻些为好。
原砖色的墙、檀木色的家具、粗壮的梁柱和雕花的窗棂。桌上摆着一套官窑出产的青花茶具,高脚的底座上放着一只童子戏蛐的斗彩花瓶,上面还插着几枝纱绢制成的梅花。
吴明月长得自是不差,单论五官是处处好看,大眼睛高鼻梁,嘴唇也丰厚饱满。不过组合在一起显得脸有些逼仄,美则美矣却是说不出的别扭。
吴修编寒门举子,其妻是韩贵妃五福内的堂妹。吴家清寒,偏还喜欢打肿脸皮充胖子。吴明月进了王府,穷人乍富,恨不得将一应风雅摆在明面上。
她行云流水地表演了一番沏茶,眼皮子不抬,“你是万公子送来的人,想必是有些过人之处。你说来听听,琴棋书画你都会些什么?”
“回姐姐的话…”
“谁是你姐姐?”吴明月一怒,青花瓷杯里的水溢出来。
墨九像被吓着了,神情怯怯,“不能叫姐姐,那…那叫您阿姨?”
吴明月闻言勃然大怒,指着她,“你…你说谁是阿姨?”
太过突出的五官,总给人一种长相老成之感。王府五美之中论年纪吴明月最小,然而世人都以为她年龄最大。
她最是忌讳别人说自己面老,尤其是女子。
那丫头深知自家主子心结,同是柳眉倒竖,“你懂不懂规矩?乱叫什么!这是我们家小姐,你理应称一声姑娘。”
“那…还不是姐姐?我们楼里的姐妹之间都是姐姐来妹妹去的,那些客人把我们叫姑娘。大家都是姑娘,我叫您姐姐也没错…”
吴明月的父亲是修编,吴家一向以清流门第自居。她自小到大都将自己当成书香女子。猛一听墨九这姑娘姐姐的乱叫一气,羞得是满脸臊红。
再见对方生得比自己貌美,更是恼羞成怒。
“你…你给我闭嘴!不要叫我姐姐,也不要叫我姑娘,叫我小姐。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墨九低头,还不是一个意思。在她以前生活的时代,小姐就是现在的姑娘,都是一样的称谓。
吴明月压着火,“我不管你是谁送来的,进了王府的门,就要守王府的规矩。你以前学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能带进王府,更不许坏了王府的风气!”
“是。”
作为一名暗卫,别的不在行,打探消息她是行家里手。在未进王府之前,她自是将王府这些小主们的性情来历打探得清清楚楚。
这个吴明月,妥妥一个马前卒,色厉内荏不足为惧。
一杯茶送到她的面前,青花瓷杯里的茶水冒着热气。她鼻子灵敏,在方才吴明月沏茶时就闻到绝子散的气味。
“喝吧,我家姑娘赏你的。”那丫头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她战战兢兢将茶接过,像是腿软一般往前倒去。那茶水精准无比地泼向吴明月,还有几滴溅到对方到脸上。
吴明月惊恐地乱叫着,一阵兵荒马乱。
“你…你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好心好意赏你一杯茶,你居然这般失礼!”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烫…烫手…。”她作出可怜无助的样子,身体畏缩着。
旁边侍候的下人躬着腰过来收拾残局,将那地上的碎片和水渍茶渣清理干净。重新换了一套新茶具,与之前的相差无几。
吴明月盯着她,脸色几变。“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和留音阁的那位还有几分相似,万公子真是用心了。”
那丫头附和道,“姑娘这一说,奴婢也觉得像。”
吴明月抬高下颌,眼神睥睨,“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
“会些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会…”
吴明月目光凌厉起来,“什么都不会?”
“是…是什么都不会。万爷说了,我进王府只管侍候王爷,旁的琴棋书画自有人会,不需我做那些,我把王爷侍候好了就行…”
她一个临时工,自是干完一票就走。卖艺什么的,可不是她的强项。
“你倒是心大,侍候王爷?就凭你?”吴明月冷冷讥笑,“你可知道这里什么地方?你自己是什么身份?罢了,念你出身低不懂规矩,我此次也不罚你。想来你也饿了,这点心就赏给你配茶。”
墨九一天未进食,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过桌子上的那碟点心不能乱吃。原因无它,只因她从点心飘来的香气中闻到另几种不同的气味。
气味很浓,可见料很足,足以让人烂脸溃身。
她生不生孩子,暂时还未有打算,她自己不想生和被人剥夺生孩子的权利是两码事。这吴明月一出手就想断她子孙,还想毁她容貌。
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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