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见

    从楼音寺回来。

    顾攸宁便没再回酒肆,而是直接回了家,又让车夫回去路上同半夏知会一声,让她今天早些关门回来。

    她虽然开了这么一间酒肆,自己却不上心,一个月有大半的时间都不在店里,只有做了新酒才会过去一趟,反而是半夏帮着忙前忙后,又是招呼客人,又是记账。

    好在他们的店不大,又请了几个伙计,倒也不算累。

    这间酒肆于她而言,更像是当初离开京城后给自己找的一个寄托。

    本来是想让自己变得忙碌一些。

    可后来她发现,原来这世上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都能寄托的。

    即便忙着的时候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可一旦空下来,该想还是会想……就比如今天只是听到“京城”两个字,她都会想起那人一般。

    “回来了。”

    李嬷嬷坐在院子里做着衣裳,瞧见他们姐弟回来,一面起身吩咐七巧去摆膳,一面放下手中的衣裳,同姐弟俩招呼道:“快去洗漱,还有一道汤,等你们出来就能喝了。”

    顾承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会早就饿了,一边往里头瞅,一边问道:“嬷嬷,今天有什么菜呀?”

    李嬷嬷看他这幅馋猫相,笑着说道:“有您最喜欢的四喜丸子。”

    顾承瑞一听到有他最喜欢的菜,根本不用顾攸宁驱赶就已经颠着两条小腿往里间跑去,自己洗漱去了。

    “你慢些,别摔着!”顾攸宁看他这幅莽撞样子,头疼的在身后喊道,听到里头脆生生应了一声“知道了”也没急着进去,而是走过去挽住李嬷嬷的手,一边扶着人往里头走,一边同她说道:“不是让你不用在外头等吗?”

    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衣裳,叹道:“嬷嬷,现在酒肆赚的钱已经够我们花了,你不用再费神做衣裳了。”

    她虽然对酒肆不上心,但对做酒还是不曾马虎的,若不然也不会在短短的一年就在宣化博了彩,平日那些富贵人家请客摆宴都会来她这订酒。

    钱不多,

    但也够他们几个人花了。

    李嬷嬷哪里会不知道她是关心她?心里熨帖的不行,脸上挂着笑,嘴里跟着说道:“我也就无聊的时候绣上几针,做着玩罢了。”不等她再说,拍了拍她的手,哄道,“我今天还做了你喜欢的糖醋排骨,快进去,可别让小少爷全都吃光了。”

    这自然是玩笑话。

    可顾攸宁知道自己这是劝不动,无奈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

    吃完饭。

    顾承瑞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眼睛却时不时往外头看。

    “小少爷这是在看什么?”同桌吃饭的七巧顺着他的目光往外头看,可外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

    “他能看什么?左右不过是在等他几个朋友来找他玩。”顾攸宁说着放下碗筷,即使身处这样的陋室,可她那一派仪态仿佛是刻在骨子里一般,说完,看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去吧,早些回来。”

    顾承瑞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笑着扑过去,抱着顾攸宁撒着娇:“阿姐最好了!”

    顾攸宁眼中闪过笑意,嘴上却嫌弃道:“臭死了。”又添了一句,“明天记得把之前布置的作业都做了。”

    顾承瑞虽然贪玩,但该认真的时候还是很认真,这会肃了脸,应了一声“好”才离开。

    等他走后,七巧起身收拾东西,李嬷嬷看着顾攸宁目光温柔地看着顾承瑞离开的方向,一边倒茶,一边压着嗓音问道:“您当真想好了?”

    这话说得不明白,可顾攸宁却知道她是在说什么。

    她收回目光接过茶,“我问过小满的意思,比起京城,他更喜欢这个地方,何况……”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一些,“我也怕了。”

    她见过顾家最鼎盛的时候。

    那个时候,祖父是当朝首辅,一品国公,更是天子和太子的老师,而她几个姑姥姥不是女将军就是郡主,还有一个做皇商的伯公……可即便是那样鼎盛的顾家,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父亲被人残害,母亲跟着离开,而她兄长的尸身至今都还没找到。

    她自然有能力护着小满接任国公,让他可以一点点成长起来,再把顾家发扬光大,可然后呢?再造就一个鼎盛的顾家,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然后再进入新的轮回?

    如果是那样,倒不如让小满开开心心的活着。

    “嬷嬷……”顾攸宁捧着茶盏抬起头,她的声音很轻,可那双黑亮妩媚的瑞凤眼在烛火的照映下却闪烁着藏不住的光芒,语气更是怀着藏不住的欢喜,“他现在这样健康,这样开心,还交了朋友,不是很好吗?”

    李嬷嬷看着她眼中的光芒,沉默一瞬还是开了口,“那您呢?”

    话音刚落,少女眼中的光芒就慢慢褪了下去,就连嘴角的笑意也似乎凝滞住了,半响,她才开口,“我……我也很好呀。”似乎是怕人不信,她的脸上又拧出一道笑,“只要你们都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了。”

    “小姐……”

    李嬷嬷拧眉,还未说完就被少女痴缠过来,委屈道:“嬷嬷难不成是不想照顾我了?”

    纵使知晓少女这是故意扯开话题,可李嬷嬷还是叹了口气,她抚着顾攸宁的头,轻叹一声,“怎么会?”

    她只是心疼。

    心疼她的小姐经历了那么多,最终还要孑然一身,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劝她,不如回去。

    可到底……

    她低头看着趴在自己肩上,长睫微颤,不住低声呢喃“我现在很好,很开心”,似乎是想用这样的话一遍遍给自己洗脑的少女,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

    半夏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七巧给她留了门,见她回来,就压着声音说道:“姐姐怎么这会才来?小姐不是让您早些回来休息吗?”

    “夜里来了一个单子,耽误了。”半夏边说,边看了一眼顾攸宁的屋子,那边黑漆漆的,也不知是睡了还是人不在,“小姐睡了?”

    “……在后院。”

    七巧声音为难,“小姐拿了许多酒,她不准我打扰,我也不敢过去。”

    半夏一听这话就皱了眉,但也知晓七巧劝不住她,便道:“你先去休息吧,我去看看。”

    今夜月朗星稀,洒在院子里,即使不点灯也恍如白昼,顾攸宁就躺在一株梅树下的躺椅上,她身上盖着一层毯子,闭着眼,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握着酒坛,两只脚一晃一晃的,也不知是躺了多久,身上竟然已堆满了梅花。

    她是真的好颜色。

    从前名冠京城的美人,少时天真烂漫,经历了苦难之后反而让她有了那些娇养在闺中的女儿不曾有的气质,此时她就这样不妆不扮,随处一趟,也足够摄人心魂了。

    半夏不知她是醒着还是睡着,放轻脚步,想替人把掉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便听到顾攸宁说道:“回来了。”

    “吵醒您了?”

    “本来也没睡着。”顾攸宁笑着往一侧让,又去牵半夏的袖子,“陪我躺一会。”

    躺椅很大,足够她们两个人躺在一起,若是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半夏还会推拒,如今只是短暂的犹豫后,便脱了鞋子上去了,两个人躲在毛毯里,或许是相互的依偎让原本的寒冷也夹杂了一些暖。

    顾攸宁仰头看着天空,宣化的天空要比京城明亮许多,星星也要多许多,她偶尔无聊的时候还会数星星……然后就想到从前跟姬朝宗做过这样的傻事。

    那个人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事,被她缠着闹着,没了办法只好陪着她上了屋顶。

    最后自己反而不服输起来,硬要跟她争个对错。

    可这天上的东西哪里能让他姬大人说了算?偏他霸道的很,不仅找来所有属下让他们数,翌日还特地去了一趟钦天监,他威风仪仪的去,走得时候黑着一张脸,差点没把钦天监的老头吓死。

    想起这些事,

    顾攸宁的眼睛不自觉又弯了起来,

    可很快,那面上的笑意又褪了下去,她握着酒壶的手轻轻收紧,没去看半夏,仍是仰头看着天,声音又哑又涩,“你说,他也该成亲了吧。”

    都一年多了。

    她走得时候,还听说他那个表妹欢喜他,他家中人也很喜欢。

    半夏沉默一会,才道:“您若想知道,明日……”

    顾攸宁笑笑,却不是先前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而是掺杂了一些苦涩,“不用。”

    他成没成亲,同她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想着从前那个嚣张说着“怕什么,想做什么就做,左右有我替你撑腰”的男人,以后会抱着其他女人,和她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她的心就像是被人用细细密密的针扎了一排。

    “小姐……”

    “喝酒吧。”顾攸宁笑着打断她的话,她从地上摸索了一壶酒,递给她,“我新酿的酒,还没取名字,你喝喝看,替我想想。”

    “……是。”

    *

    顾攸宁想了几日,终于把新酒的名字想出来了,她有阵子没去酒肆了,这天见小满乖乖坐在家里看书,便让七巧给她叫了辆马车,打算去一趟酒肆,把新酒挂上牌子。

    走得时候,七巧还替小满带了一句话,说是让她别忘了晚上的事。

    她这几日过得糊里糊涂,根本不记得今晚要做什么,问七巧,她也不知道,想着左右过会小满也会来酒肆,也就没再这个时候去问人。

    从家到酒肆的这一路,外头十分安静。

    从前这条路最是吵闹,今天这样安静,倒是令人惊奇,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外头不仅安静,就连沿街的摊铺也都十分整齐,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官服的官员往城门口走。

    “今天这是怎么了?”她问车夫。

    “顾娘子还不知道?”车夫和她相熟了,这会便笑道,“京城来了位大官,咱们这边的几位大人都去接人去了。”

    哦,

    上次胡夫人说得那位京城大官。

    顾攸宁点点头,也没多问,正好马车到酒肆前,她便捧着手中的酒下了马车。

    *

    而此时的城门口,几个官员站成一排。

    领头的是当地知府詹泰初,他身后还有好几个县丞、同知,而身边站着的一个少年却是谈言。

    谈言是代替他父亲来的。

    其实这样的场合是不需要谈家派人过来的,毕竟按官职而言,这次来的那位大人还不如谈将军……可偏偏这人虽然官职不是顶高的,但身份特殊,谈家不敢抹他的面子,又不好自贬身份,便派了自己的独子过来。

    也算是把面子做足了。

    谈言等得有些不耐烦,他今天还同顾攸宁约好晚上去看烟花,虽然是单方面的约定,要不是怕他爹回头拿棍子打他,他都想直接跑了。

    詹泰初打小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会便低声哄道:“阿言再等等,回头你跟那位大人见个面,我便放你回去。”

    谈言听到这话,脸色终于缓和一些,“詹叔叔,那人是什么身份啊,值得你们这样大的阵仗吗?”

    以前京城又不是没人来过,也没见他们这样大的阵仗。

    詹泰初看了一眼不远处,见还没有动静,这才压着声音问,“你可知道南阳姬家?”

    谈言一愣后,朗声道:“自然知道!当年夏朝皇帝暴虐昏庸,咱们的太.祖皇帝揭竿起义,就是姬家的前辈护着太.祖皇帝登上皇位。”

    大周建国百年,姬家的人虽然很少出现在朝野之中,可但凡是大周的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个南阳姬家的,在大周还是夏朝的时候,姬家便已经是众人高不可攀的名门望族。

    从古至今,哪个世家门阀不受天子忌惮?

    这么多年,王谢庾恒一个个全都败落,唯独这个姬家依旧立于不败之地,不仅仅是因为当今天子的胞妹昭德长公主下嫁姬家,更是因为姬家早有祖训。

    “姬家子弟,可为士,可为农,可为工,可为商,唯独不可为帝。”

    若没有这条祖训,当初姬家和萧家谋反,只怕根本就没有萧家登基的机会,可也正是因为这条祖训,才让南阳姬家即便过去百年也依旧不朽,甚至被天家奉为上宾。

    “难不成……”

    谈言心下一个咯噔,心中那个浮现的名字还未说出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几人紧张的声音,“来了,来了。”

    抬眼看去,果然瞧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只是黄沙遮掩,根本瞧不清那边是个什么情形,等到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才瞧见那宽敞的官道上出现的一行人,前后各有八个黑衣侍卫,人人肃着一张脸佩着刀,而中间一辆制作精美的黑木马车犹如一只盘桓蛰伏的猛兽,只露了一个面就让人心下生惊,即使是为官多年的詹泰初都忍不住拿手扯了扯衣袖,又站得笔直一些。

    等马车停下,詹泰初率先过去,领着众人朝马车中的男人问好,“下官詹泰初拜见大人。”

    其余几人也纷纷跟着问好。

    谈言是还没反应过来,被詹泰初拉了一把才连忙低头问安,“谈言拜见大人。”

    马车很安静,安静的仿佛里面没有人。

    越是这样的安静越让人心慌,詹泰初几人连头都不敢抬,谈言倒是少年无畏,忍不住想看看这个传说中姬家这辈最出彩的人物是个什么模样,哪想到他刚刚抬起头,车帘就被人掀了起来。

    那人坐在背光处,谈言看不清他的相貌,只看到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丹凤目,只是……

    谈言总觉得那人看着他的目光好似藏着敌意和不善。

    他心下暗暗吃惊。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男人却又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坐在车帘后,朝詹泰初等人淡淡发了话,“起来吧。”

    詹泰初暗自松了口气,又恭声说道:“大人远道而来,下官已经在家中备好薄酒,不如大人先去歇息片刻?”

    “不必。”

    马车里的人仍旧不曾露面,只有疏离寡淡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来,“先去街上看看。”

    詹泰初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一行人便往城中驶去。

    谈言心里还存着疑惑,但他自幼就不曾离开宣化,也从未见过这位姬大人,自然不可能得罪过他,思来想去也只当自己先前应该是看花眼了。

    等进了城,看着不远处的酒肆,他就更加没把这事当一回事了,压着嗓音小声同詹泰初说了一声,然后也没同姬朝宗说,就偷偷溜走了。

    詹泰初虽然有些头疼这孩子,但想来这位姬大人也不会同他一个小孩计较。

    更何况——

    这位姬大人说是来街上看看,可连个面都不曾露。

    他猜不透这些上位者的心思,便只好做一个尽心的陪客,哪想到谈言刚走,马车里就有了动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先是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紧跟着是属于那位姬大人惯有的疏离声,“谈小将军呢?”

    詹泰初心下一个咯噔,刚想随便找个借口,可目光触及男人那双眼睛,哪还想得出什么借口?却也不敢如实回答,只好低头说道:“前面有家酒肆不错,我让谈小将军过去要几壶酒。”

    “哦?”

    姬朝宗坐在马车里,薄而狭长的丹凤眼越过众人看向不远处飘着旌旗的醉梦酒肆,一副起了兴趣的样子,“酒肆?”目光扫到那边站着的一男一女,他长指紧握帘布,薄唇也跟着轻轻抿了起来,外头是明晃晃的白日,而他眼中似乎藏着无尽暗涌,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发了话,“去看看。”

    詹泰初等人自然不敢抹他的意思,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酒肆过去。

    ……

    谈言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居然真的碰见了顾攸宁,看她手里拿着一坛子酒又看了一眼挂牌,高兴道:“这是新酒?”

    顾攸宁看见谈言才想起小满说得“晚上别忘了”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是感激谈言的这一份喜欢,少年赤忱的喜欢总是令人欢喜的,甚至因为谈言的缘故,使得他们几个外来人远道而来也不曾被人欺负过。

    可感激始终只是感激,成不了爱情。

    看着他面上毫不掩饰的欢喜,顾攸宁轻轻叹了口气,刚想同人说道“晚上有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并着詹泰初的一句,“顾娘子,劳烦帮忙上几坛好酒。”

    顾攸宁早就没把自己当做京城的贵女,听到有生意来了,也顾不得和谈言说话。

    朝人点了点头,便转过身。

    瞧见是詹泰初,又笑了起来:“詹大人怎么亲自来了?”话音刚落,便瞧见外头又进来一个身影,那人身形笔直修长,滚着金边祥云的黑袍外披着一件鹤氅,长指握着一卷布帘,余光瞧见顾攸宁看过来,他停下步子,而后侧过头,漫不经心地掀起狭长单薄的眼帘。

    “啪——”

    顾攸宁捧在手中,酿了足有三月的新酒落在地上,酒香四溢,而她小脸苍白的看着来人,红唇微张,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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