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将至,夫人却还流落在外。
江恒手指敲击着桌面,桌椅一应是紫檀木的,旁边雕花的屏风亦是,可见江安侯府之阔绰。江安侯不止有钱,亦有权,故能影响皇位继承。
若度在一旁立着,他自小跟随侯爷,侯爷说什么便做什么,甚少反驳,甚至也不问缘由。
圆桌上放着一鼎香炉,炉中香烟袅袅绕绕,绕上江恒的手指。江恒睁开眼来,他的眸色较常人稍浅些,五官是生得精致的,然则太过精致,生出些阴气。
江恒看着面前香烟的走向,忽然开口问若度:“你说,夫人还不回来,该怎么办呢?”
若度抿着唇不语。
江恒自然也没想过他会开口回答,他揭开香炉盖子,从旁边的锦盒里拿了一颗饵块大小的香料,扔进香炉里。
房中香味更甚,江恒猛吸了一口,盖上香炉的盖子。
“又要过年了。”他喃喃自语,撑着桌子起身。
他原本府里便养着一群侍妾,与孟知语成婚后,又带了一大群侍妾回来。侍妾们有专门的院子,他迈出门去,往那边院子走。甫一进门,便被蜂蝶围住,这群侍妾多是不入流的女子,有青楼来的,农家来的,总归是一群狂蜂浪蝶似的人物。
她们身上各位脂粉味道一齐涌上来,江恒面上笑着,笑意却未到眼底。
“哎呀,侯爷,你好久没来看人家了?”一侍妾甩帕子,扭捏道。
“对啊,侯爷,你是不是不爱人家了?”另一侍妾丢出帕子,从他脸上拂过。
江恒伸出手,勾住丝帕嗅了嗅,满是享受的样子,说的话却让众人一顿。
“今日本侯前来,是想问问前些日子,都有谁去找过夫人?”
一说起夫人,众人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夫人是谁。夫人可不就是温慈公主。
温慈公主不受宠,这是众人皆知的。
故而有些没脸没皮的,当时上赶着到人面前卖弄,孟知语是一概不计较的,倒让她们觉得无趣。
江恒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不好看。
有人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江恒笑眯眯扫过众人,道:“替夫人撑腰的意思。”
他掸了掸身上的脂粉,忽然严厉道:“凡有欺辱夫人者,皆送出府去。”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人便上前来。那群女人又是闹腾起来,江恒却是绝情的很,转身就走,丝毫不带留恋之色。
不止侍妾,丫鬟也处置了一批。如此大手笔,又惊得京中几层浪花。
一浪接一浪,终究涌到孟知语面前。
宫中生活寂寥,八卦便是排遣寂寞的好方法。此事是阿幸先听说的,她性子喜热闹,喜欢同别人玩在一块。
这日是一个晴天,阿幸从外头回来,知语在院子里温酒,便听见阿幸说:“殿下,侯爷遣散了好些侍妾,是不是要来接你了?”
孟知语的扭伤还未大好,不能走很远路,不过勉强可以在宫中行走。她命人在院子里架了张小桌子,旁边置了个小火炉,炉上温着一个小银壶,桌上置了几只小杯。
银壶中温着一壶忘忧酒,酒已经温热了,孟知语用镊子夹起银壶的盖子,另一只手拿了一个小勺子,舀了一勺倒进杯中。
阿幸噗嗤噗嗤跑过来,在她身边蹲下,继续讲八卦:“殿下,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孟知语放下盖子,不疾不徐捏着被子尝了一杯酒,这才开口:“听见了,你说侯爷遣散了一堆侍妾。”
阿幸点头,笑起来:“这难道不是做给殿下看的吗?”
杯子很小,一口酒没了。她拿帕子擦嘴,开口:“或许是,或许不是。”
阿幸撅着嘴看她:“你总是这样子,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事。”
她有什么好关心的,孟知语失笑,又舀了一勺酒。“好了阿幸,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会见分晓的。”
阿幸撑着起身,正欲开口,忽然听见身后的声音道:“看来朕来的很是时候,阿幸,再去置办些下酒菜来。”
阿幸反应机灵,迅速行礼:“见过皇上。”
孟知语自小凳上起身,亦福身行礼:“臣见过皇上。”
陈祝山解下斗篷,递给旁边小宫女,而后在孟知语对面坐下。
小桌是很小的,原本在孟知语身边还好,陈祝山一坐下,更显得桌子秀气。
陈祝山一点也不顾忌,“酒香四溢。”
他说着,吸嗅了一口,伸手拿过孟知语的杯子,将她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孟知语脸色微变,面上不发,重新拿了只杯子。
陈祝山似乎在仔细品味,咂摸片刻,而后夸道:“好酒。”
孟知语低着头,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微抬眸看了一眼,还是给他也满了一杯。阿幸去得很快,而后便有人端着下酒菜过来。下酒菜是一盘青豆,一盘酥肉。
陈祝山夹了一块酥肉,又喝一杯酒,“知语方才在聊什么?”
他的语气是宽容的,像是和朋友在闲谈,眼神却如同鹰一般盯着她。
孟知语垂眸喝酒,“没什么,闲谈罢了。”
陈祝山并不追问,轻易地转开了话题。“梅园的梅花开了,知语想去看吗?”
孟知语抬眸,看着陈祝山,她时常佩服他的这种虚伪。那夜他们共枕同被,陈祝山说,知语放心,朕不会对你如何。
她背对着陈祝山,并不答话。诚然,他确实没做什么,甚至比她入睡还要早几分。
这实在令人疑惑。
她的目光带着如此明显的探究,陈祝山摸了摸脸,不解道:“朕的脸上有什么?”
孟知语收回视线,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走神。”
他们之间,如同海潮。浪涌上来的时候澎湃,浪退下去的时候平静。总是能找到一些平衡。
或者说,在这种情绪的变化之中怡然自得。
这大抵是随陈祝山学的。
银壶咕噜咕噜有沸腾的迹象,孟知语将银壶拿下来,放在旁边,又取过另一个壶子放上去。另一个壶子里装的是另一种酒,名雪茶。以雪水为引,酿就的酒。分明是酒,偏要唤雪茶。这是文人的风雅。
陈祝山没得到她答复,又重复一遍:“知语想去赏梅花吗?”
倘若她不答应,他必定会以各种话头使她答应,既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答应来得好。
她思忖片刻,道:“既然皇上由此雅兴,不如在梅园邀大家小聚?”
陈祝山看着她的眉眼,却没反驳,他转身同身后李元道:“也好,李元,你去通知皇后,叫她准备准备,过几日在梅园小聚一番。”
李元得了吩咐,很快出去。
孟知语对他答应地如此爽快颇为意外,不过如此正好。她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夹了一颗青豆。
青豆顽皮,从她筷中挣脱,逃至陈祝山面前。
她看着那粒青豆,有些意外。
她听见陈祝山笑了声,而后便瞧见陈祝山伸手夹了一颗青豆,送到她嘴边。
她没松嘴。
陈祝山亦不松手。
总有一个要妥协的人,孟知语并不打算做这个妥协的人。
她不动。
陈祝山微眯了眼,看着她,最后妥协。他把青豆送进自己嘴里,心情已然不大好。
此刻是浪涌过来的时候。
孟知语微垂着头,看向壶中的雪茶。这浪刚要汹涌的时候,有小太监来报:“皇上,太傅求见。”
陈祝山收了情绪,看了孟知语一眼,而后笑道:“朕先走了。”
孟知语起身送他,“皇上慢走。”
陈祝山身影出了栖霞宫,步撵起了,阿幸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说:“皇上刚才生气了,殿下把我吓死了。”
孟知语微微笑了笑,这是一种奇怪的相处方式,她同陈祝山待在一块,忍不住地想露出自己的爪牙。
从那时起便是。
这种行为似乎是为了证明她是同陈祝山不同的人,其实想来有些幼稚。
她叹口气,没了煮酒的兴趣。
“阿幸,收东西吧。”阿幸与宫人一起收拾东西,孟知语转头瞧见桌上那颗青豆,她低头捡起,轻轻抬手,丢在雪地里。
·
宣始三年,赵若疏亡。
长春宫的通道里,有冷风从头走到尾,一墙之隔的宫里,孟知语用眼神打量陈祝山。她认得陈祝山是三皇子,却不明白他为何要帮她。
她贴着红墙站着,红色的红墙成为她的背景板。
陈祝山那时便知道孟知语是美人。
且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美人。
十五岁的陈祝山还有些少年意气,他站在风里,问她:“饿吗?”
孟知语摇头,尽管她好几日没有吃饭了。她身上的衣服都是陈旧的,如此更显得人好看。
陈祝山看了看她,招呼身后的宫人,宫人很快拿过来一个食盒。陈祝山将食盒递给她,“吃吧。”
她眼神带了些警惕,同时不解,“你为什么要帮我?”
陈祝山比她高很多,但终究是个单薄的少年。
他回答:“因为我也需要你帮我。”
他单薄的身躯使得这话有几分可信之处,孟知语看着食盒里的饭菜,伸出手去。
陈祝山告诉她,宫里什么都是冷的,只有仇恨能让血热起来。
她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那天的饭菜在寒风里冷得很快,冷风在通道走一圈,长松背走了她母亲的尸骨。她一再嘱咐,要将她母亲安葬在一个有很多花朵的地方。
在冷宫里死个人,还不如死只猫。猫嚎两声还有人听,人连叫都叫不出来。
陈祝山时常会救济她,不过也不能时刻。
陈祝山的母亲曾是京城第一美人,后来美人花凋,还要沾染上污秽不堪的印记。
那是孟知语后来才知道的。
他母亲死的时候,还在后宅。美人倘若不能自保,美貌变成了致死的东西。她母亲死的时候,陈祝山九岁。
他母亲家世才情皆是上品,因而是陈渊的原配夫人。可惜小妾比她争气,早早生了两个儿子,陈祝山变成了第三子。
后来又一房小妾生产,一尸两命,被人指认是他母亲蛇蝎心肠。陈渊对这些并无兴趣,美人若得到了,便没意思了。他处置了他母亲,后来他母亲便日渐失宠,被人毒害。
后宅里勾心斗角,谁都有可能下这毒手。陈祝山没办法,只好将所有人都记恨。
他因失了母亲,自然也没了依靠,处境也不大好。陈渊并不喜这第三子。
故而,陈祝山在宫里也顾不上孟知语太多。
能送几件衣服,送几顿饭,已经是大好。
孟知语没什么埋怨的,她觉得陈祝山说得对,这宫里,只有仇恨才能让血热起来。
她恨陈渊。
倘若不是陈渊,她父亲不会死,她母亲也不会死。
她只能去恨。
不恨就要被风雪埋了。
她还恨陈盼月,恨陈盼玉。她们趾高气扬的时候,根本不懂所谓风水轮流转。
陈盼月为了羞辱她,不惜亲自踏足冷宫里。
“你当真以为父皇封你做公主,你便是公主了?呵,奴才就是奴才。”
她说错了,奴才也好,主子也罢,不过是这天如何变。
·
“变天了。”阿幸说。
孟知语坐在窗边,并不十分有兴致,“变便变吧。左右冻不着咱们。”
阿幸点头,不知为何又说起江恒,“殿下,你说侯爷明日会来吗?”
孟知语闭着眼,随意答道:“或许来,或许不来。”
她随口一说,没想到第二日江恒果真来了。
她身在内宫,按说外臣是不好随意走动的。不过江安侯不同,何况他还是温慈公主的夫婿。
那些宫人放他进来,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孟知语有些许意外。
总归是夫妻,孟知语请他进门坐坐。江恒并不推脱,利落落下。
“看来夫人近些日子过得不错。”他是陈述句。
阿幸见着他,似乎有些许高兴。她端了茶水糕点上来,“侯爷请。”
江恒看她一眼,低头拿了一块糕点。
“夫人与我打的赌,夫人可还记得?”
孟知语侧身坐着,垂眸点头,“妾自然记得。”
江恒点点头,似乎十分满意。他吃了一块糕点,敲了敲桌沿,“糕点味道尚可,不过不比家中,夫人出门许多,想来也该归家了。”
孟知语抬头看他,似乎在分辨这话的意思。不过片刻后,又听见江恒道:“唉,夫人不愿同我回家,实乃本侯之过错。”
孟知语静静看着他表演,江恒勾唇笑,“那便不回吧,只要夫人高兴就好。”
她分明什么也没说。
孟知语正欲开口,又被江恒夺过话头:“夫人不愿同我回家,总要留我吃顿饭吧?”
孟知语看着他许久,才道:“阿幸,传膳。”
阿幸应声而去。
殿中空下来,江恒压低声音说:“夫人与我的赌约,我很期待。”
孟知语仍旧看着他,笑了笑,“多谢侯爷。”
江恒却又笑得疏离,“你我本是夫妻,何谈多谢。我知夫人在生我气,倒也不必如此生疏。”他伸手握住孟知语的手,“夫人这手,似乎白嫩了不少。”
他视线又移至她的脚,她方才那几步路,分明腿脚不便。“夫人这脚,可是怎么了?”
孟知语简明扼要回答:“崴了。”
江恒面露心疼之色,“请太医看过了吗?”
孟知语点头:“看过了。”何止太医看过了,皇上还给她上药了。
江恒略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道:“夫人还是要克制些。”
他这话意味深长,配上意味深长的眼神,更加旁人误会。
孟知语挤出一个微笑:“侯爷说笑了。”
江恒拍了拍她的手,又将她的手拉到嘴边,轻吻了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