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内许久未来过客人。
掌事夫人蹲在柜子前,瞧着柜子里缠上蛛网的茶叶罐子,行动迟缓地关上柜门,寒酸的拿出了两杯清水送上。
现在时节不好,若是在过一段日子树上花开,来客时倒是可以放几朵桃花装装样子,也有几分香品花茶的典雅,不像现在,清水入盏寒酸到令人脸红。
将茶盏轻轻地放在石桌上,收起红木托盘,掌事夫人打量几眼面前冷峻贵气的男子,觉他通身气度不凡,面容端庄严肃,一看就是书香世家教导出的持重君子,不止行为得体,模样还生得十分俊美,也不知这样的人物与傅三娘是何关系,为何要来见她?
送完茶,掌事夫人识趣离去,傅三娘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来正德司,她见他端起茶盏从容自若,一时想不懂他的来意,只好装模作样的也跟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偷偷瞥了一眼他手旁的几个锦盒。
“这是谢礼。”
似乎是察觉到了傅三娘的目光,公子将手旁的几个礼盒推了过来,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谢礼?
谢从何来?
傅三娘挑起眉毛,问道:“公子在说什么?又有何可谢的?”
公子坦然道:“姑娘将我从牢中放出,我理应过来道谢。”
听到这话傅三娘心跳快了一拍,疑惑的问他:“公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放他确实是傅三娘的意思,但出面的却是邱越阳,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怎么会把这件事与她联系在一起?
男人好似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他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说:“我是个不拘泥于小节的人,”他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听着是下句接不上上句,可意思却很明显:“可我就算在不拘泥于小节,墙上开了那么大的一个洞难免会有几分在意。”
听到这里,傅三娘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改变。
“而我这人平时没什么爱好,”公子拿起茶盏细细想了一下,诚实地说:“我除了喜欢看书。”
——颜色书。
小翠在心中补了一句。
“喝酒。”
——喝完耍酒疯。
小翠在心里又补了一句。
“没事时赌赌钱。”
——赌钱十有九输。
小翠恨恨的想着赢的钱永远是公子的,输的钱永远是他的月钱。
“有时也去逛逛青楼陶冶情操。”
——然后什么也不做,点上一杯酒挨个桌子盯着瞧,等到把旁人看到如坐针毡汗毛竖起,再被人拿着棍子撵出去……
“然后养养花,遛遛鸟。”
他什么都说,完全不给自己留点遮羞布,态度坦然到令小翠都开始听不下去了。
他说的事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是姑娘听后嫌弃他也是正常。
想到这里小翠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
傅三娘一时开不了口,不知这话说完接下来要怎么继续聊。
眼前这人所作所为与他那副高雅君子的形象完全不同,诚实到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
她不自在地端起茶盏掩住嘴唇,心道对别人的爱好她最好还是不要多言,也许他就是一位抽烟喝酒赌/钱/嫖/妓/四项全能,画风与旁人不同的好人。
……大概。
似乎不觉他说的有何不妥,公子话到这里切入正题,“其实我现在所住的院子起初不是我在住,墙上窟窿是我来之前就有的。我前两年搬进来时师父对我说这面墙不能堵,可每日都要面对着如此大的一个洞,看着实在影响心情,加上隔壁的院子有人居住,我又俊美无俦。”
小翠和傅三娘听着听着逐渐失去了表情管理。
虽然他是极为俊美出色,但是夸奖的话从他本人口中说出总有一些微妙自恋感,令人心中无语。
与他们不同,不知羞涩怎写的公子脸色不变的接着说:“恐人窥视,于是便在洞口附近种上一些青藤。”
墙上青藤傅三娘之前见过,不知他为何要突然点出来说上一嘴。
公子很快解了她的疑惑,他说:“那青藤叫旱止蓓,是西域的一种藤蔓,有一种特别的习性,喜阴不说,若是有活物或是有热物靠近,叶子的颜色就会变浅一些,中央处会有一点泛黄。”
他说到这傅三娘也就听明白了。那日她蹲在墙角,身子靠近墙上窟窿的一幕在脑海中反复出现,从未在意的的肩头绿叶如今成了记忆中最鲜明的色彩,令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话到这里公子提了一下:“另外姑娘可能不知,我这人是个闲人,平时经常出门到处走动,对徕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很了解,周围若是出现变化我很快就能察觉。半月前,徕城来了不少新面孔,我大概算了一下,约有六十二户人家是新来的。这些人来了后有的买下铺子,有的做的是走贩之类的活计,反正很快便融入了徕城,基本上都住在城西,也就是正德司附近。”
“还有,自打这些新户出现后就总有人来问我的宅子,想要买走我的住所。”
“娘子猜猜他们为何要如此?”
为了方便照看她。
傅三娘没有搭话,垂下眼帘静静听着面前之人还要说什么。
见她不答,公子又说:“那时我就猜到徕城可能要来一位有身份的人物,在这个人到来前,这六十多户人家会将周围的环境打点好。随后不久,正德司来了一位身子不大好的姑娘。”
傅侯所派之人行事高调,会被人察觉这点傅三娘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她不知他凭什么如此笃定的谢她送他出牢。
她淡漠道:“我家是有些特别,只不过这谢从何来?”
公子从头说起:“我这人没事经常坐在院中,院中石桌正对的位置恰好是对面窟窿,那日我远远走来见洞口叶子颜色有些改变,知是隔壁院子有人在墙的对面,而那人是姑娘你吧。”
“正德司里有三个人,你凭什么说是我?”傅三娘反问。
“叶子颜色改变的位置不对,姑娘见我走来时在一处,之后又移动过两次,在窟窿旁观察了我们几眼,随后见我那师侄过来姑娘便躲了,这点是另外两人不会做的事。”
“躲了又怎么样?”傅三娘心中渐渐有了几分焦躁,干脆直接脱/掉了那层柔弱的伪装,语气逐渐变得强硬,沙哑的声音中存了几分藏不住的冷意。
对此公子并不紧张,他说:“我这位师侄身手还算可以,若是有人在附近他一般都能察觉到,而姑娘离我们如此近,他却并未察觉姑娘在墙后窟窿旁,这说明姑娘的身手很好,好到可以瞒得过我那位师侄。”
“若是一动不动呼吸平稳,习武之人察觉不出也不是不可能。”傅三娘回的很快。
“但姑娘见到我师侄时躲了。”
公子一下子指出问题所在,“从叶子的颜色分布我能看出来姑娘之前并非蹲着,姑娘见我走来未曾躲避,见我侍从走来未曾躲避,唯独看到我师侄走来时你躲了。你蹲在窟窿东侧,一动不动许久,就像是担心我师侄会发现你一样。而我这师侄虽是有些威名,但世上知道的他们长相特征的人极少,加上你们之前并未见过面,姑娘会躲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会不紧张我们却紧张我师侄的出现这是为了什么?”
“我猜是因为姑娘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手上卍字的意义才会躲开,才会在他走前一动不动,怕他察觉到你的存在。而姑娘这样的举动也是表示姑娘并不想与我师侄对上,而你能瞒得过我师侄肯定是身手很好的人物。”
“还有,昨日我与姑娘在牢中相遇,瞧姑娘对我并无敌意,姑娘离去后牢房中又进来三个人,这三人中有一人是总想买下我宅子的人(蔡述),也可以说——他们是来照顾姑娘的人。姑娘走后晚间县令前来,向牢中的人解释一番,解释话语无非是因为新来的县尉身份不简单,双方起了冲突,县令不敢得罪县尉这才委屈了他们三人。”
“我从这事中能看出姑娘家中有人当官,官位应该不低,所以县令才会对他们和颜悦色,态度尊敬。事后县令将人放了,第二天与那三人起冲突的县尉来到牢房,巡查一圈说我钟灵毓秀 ,放在牢中可惜,于是让人将我放了。”
傅三娘打断他:“你既然知道牢中那三人是我的人,放你的是新来的县尉,又知他们是因与那新来的县尉起了冲突才会被关,为何说放你的人是我?”
“因为,”公子放下茶盏,吐字清晰道:“新来的县尉并不认识我,可我认识新来的县尉,我知他虽是有些爱闹却不是好色跋扈之人,绝不会无端调戏良家女子,而县令在昨日几人起争执时没有护着你手下的三人,侧面表示出在县令眼中这位县尉更重要。那么既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又怎么会半夜过来放人?他难道就不怕这样的行为会惹这位新县尉不喜?”
他说到这里眼睛眯起,“我想应该是有人告诉了县令放人,县令这才敢过来,而那个人只可能是县令畏惧的新县尉。”
“至于为什么县尉要放了与自己起冲突的人?这点旁人可能想不通,但是很不凑巧,在下不止认识新来的县尉还认识姑娘,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姑娘与县尉相熟的人。所以我猜一向眼高于顶的县尉会放了那三人,会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将我放了,多半是听了姑娘你的话对吗?”
“你说你认识我?”傅三娘不在否认,她冷着脸问了一句。
“没错,最开始看到姑娘的时候就觉得姑娘眼熟,不过因为我记忆中的你要比现在老气几分,五官要比现在明艳妩媚,不似如今单薄柔弱,所以一时未敢确定。”似乎一点也没看出傅三娘眼中危险的情绪,公子平静地说:“姑娘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我这种小人物。当年姑娘与家师有过几次联系,我曾与姑娘见过几次这才有了印象。”
与她有联系还看过她脸的人很少,多半都是相熟并无危险的人。想到这点她脸上寒意微微收起,问了一声:“你师父是谁?”
“空绕大师,”公子说:“而我与姑娘第一次见面是在南疆,那时的姑娘在露市中,身上中了蛊,入了沈府。”
空绕、南疆、沈府这几个字揉在一起。
“轰”的一声,如同惊雷落在耳边。
傅三娘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心乱如麻没有说话。
她过去是与空绕大师打过几回交道,当年大师的身边也确实带了一位蒙面的少年,不过那少年不良于行,经常坐在轮椅上窝在暗处里,傅三娘并未怎么注意到他。而他说的沈府傅三娘更是能不提便不想再提,好似只要别人不说,傅三娘就可以装作她没有遇到过疯王沈殿尊,没有因中了蛊内力被封入了沈府,冒充人家表姑娘的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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