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虽是正午时候,汴京城却宛如傍晚,处处都是阴沉沉的。阴沉沉的天,阴沉沉的青石板路,阴沉沉的人心。
血顺着石阶一层层的流下来,满地都是滚圆的脑袋,人们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连额角上都沁满了薄汗,好像生怕这脑袋滚到自己脚边上去。
谢家几代忠烈,是荣耀了百年的大族,如今便毁在谢令仪的手上,实在是令人嗟叹。
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十几岁的孩子,而谢令仪便躺在最中间,曾经叱诧风云的谢大将军,赫赫有名的“大楚脊梁”,如今也就倒在这里了,没有半分体面。
突然,天空炸响一声惊雷,紧接着便是一阵轰雷滚过,转瞬便浩浩荡荡的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滴很快便冲淡了地上的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血腥味,让人忍不住胃里泛酸。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刑场上寂静的可怕,只剩下警醒的呼吸声和雨声。高台之上,一人身着月白色华服,正神情肃穆的看着这一切。他面容清俊精致,好像丝毫没有被这血腥气所扰,更没有沾染丝毫世俗之气,冷漠平静的像是天外飞仙一般。
他便是当朝太子,顾迟。
远处传来急急的马蹄声,他抬头看向远方,那仿佛是一团火红的云,枣红色的马,衣袂翩跹的红衣姑娘,炽热的燃烧着向他袭来。
他的目光紧跟着那姑娘的身影,眉头随即一寸一寸的蹙了起来,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的蜷缩着,如羽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显得晦暗不明。
众人摒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顾迟的神色,仿佛所有人都知道来者是什么人,他们很有默契的让出了一条路,使得那女子可以纵马直扑到顾迟眼前。
那女子只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娇小却有力,一看便是有武艺傍身的。她着了一身红色短打,头发高高的梳着马尾辫,上面绑了一条红色的绸带,是再普通不过的打扮,可她看上去却明艳动人至极。
她从马上一跃而下,身姿利落干净,额前的刘海因为沾湿了雨水而紧紧的贴在了脸上,露出一双过分倔强明亮的眼睛。
她下意识的扶了扶腰间,上面挂着一条红色的鞭子和一把金镶宝石匕首。这些本就是她惯常随身带着的东西,更何况,今日她是来劫法场的,趁手的家伙更不能少。
她紧紧抿着唇,一张脸苍白得吓人,目光却坚毅勇敢,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她抬起头来,微扬着下巴,语气冷得像是淬了冰:“顾行舟,我爹呢?”
顾迟,字行舟。知道他的字的人根本没几个,敢唤出口的更是寥寥无几。可谢莞唤起来却顺畅得紧,她是顾迟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回去。”顾迟淡淡道,他面容平静,目光却紧随着她,半刻也不愿离开。仿佛她是烛火——在他眼里跳动的烛火。
谢莞挑了挑眉,伸手将他拨开,顾迟岿然不动,只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咬着牙低吼道:“回去!”
他微不可闻的摇了摇头,可她性子太急,自然看不出他眼中的万千深意。
谢莞一手从腰间抽出鞭子,转瞬便打在顾迟身上,顾迟没躲,生生的受了这一鞭子。侍卫们拔刀围上来,戒备的看着谢莞,好像立刻就会冲上来似的。
谢莞冷笑一声,咬着唇道:“好啊,好得很。”
她抬手扬起鞭子,没有一丝迟疑的抽了下去,几个侍卫当即便被她打倒在地上,鞭子抽在皮肉上,发出闷闷的嘶吼。
谢莞手上没停,扬手又抽了一鞭子下去,可这次顾迟握住了她的手,她回身看向他,眸子里满是恨意,她是常这样看着他的,似怨怼,似愤怒,似不甘,可是这一次,她的眼里只有恨。
浓得让人害怕。
顾迟的眼眸剧烈的收缩着,连带着指尖都微微的颤抖着,他的眸子里都是她,可他却第一次深深的感受到,他要失去她了。
这份不安与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彻骨的寒意裹挟着,他的喉咙滚了滚,闭了闭眼睛,颓然道:“已经结束了,回去罢。”他还想说,回去后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可是他不能。
谢莞的眸子倏的睁大,用力挣脱开他的手,直直的朝着刑场中央冲了过去。
顾迟望着她的背影,无力的闭上了眼睛,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一点一滴都像是凌迟,痛苦使他全身都微微的颤抖起来。
她还是知道了,这是宿命,他瞒不住。瞒不住啊!
“啊,啊!”谢莞喊得撕心裂肺,她抱着谢令仪的尸体,染了一身的血,却浑然未觉。那是她的亲人们的血,她也流着那样的血,可她还活着,耻辱的活着。
她无助的看向四周,泪水吞没了她的视线,她只知道,到处都是尸体,他们的头滚落在地上,没有半分体面。
谢家怎么可能通敌呢?她爹为国征战数十年,她的哥哥们从会走路就上了战场,他们每个人都目光灼灼的告诉过她,他们要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是战士的荣耀,也该是他们的归宿。
是啊,他们都是大楚的脊梁啊!他们的忠心从未变过,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从来没在人前哭过,可即便她现在咬破了嘴唇,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瘫倒在地上,朝着前面爬去,磨破了手掌,也在所不惜。她在满地的脑袋中寻找着谢令仪的头颅,她大口的喘着气,只有疼痛才能让她清醒一些,她不能让爹就这样死去,她不能。
可是她眼睛花得厉害,什么都看不清,她找不到。
都怪她,若不是为着她嫁给顾迟,她爹就不用硬撑着病体上战场;若不是她嫁入皇家,别人就不会那么忌惮谢氏一族……
而现在,他们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耻辱的活着。
顾迟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她。他的唇蠕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眉眼间的痛楚弥漫了全身,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展露人前。他只是站着,像一棵树那样,执着的陪着她。
谢莞抬起头来,猛然看见顾迟的腰上挂了半块玉珏,而另一半,她在萧瑶光那里见过。果然,她拼着全府性命换来的婚姻,不过是一场笑话。
她终于放声痛哭起来,等她终于哭够了,眼里都是枯槁之色,她才看向腰间的匕首。它是顾迟送给她的那一把,像是宿命。
她利落的将它□□,朝着自己纤细的脖颈抹去,像是刀割裂了纸,轻巧至极。死,从来不是什么难事,活着才是。
太好了,现在她再听不见耳边呼啸的风声,也感受不到冰凉的雨。
她的手重重的摔在地上,手串上的红玛瑙珠子瞬间碎裂着飞溅出去,混杂着红色的血流淌出去,像是一条血色的溪流。
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嘶吼着,一句一句的唤她“阿莞“,隐约中,她好像看见了顾迟,他的胸膛上都是血,嘴角也是,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
三年后。
同样潮湿而闷热的天气,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那天的雨长得过分,久久都没有停歇。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旖旎之气,安静的极近诡秘。
谢莞挣扎着睁开眼睛,入目是竹青色的轻薄床幔,很柔软的卷袭在她的脸上。她全身都有些僵硬,连挪动手指都有些困难,这似乎……是被下了药的症状。
可是谢莞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谁会丧尽天良的去给一个死去的人下药呢?
“宋四姑娘,你还想躺到什么时候?”
耳边传来极冷清的一声诘问,仿佛那人的耐性已经压到了极点,下一秒就要把她剥皮抽骨似的。
宋四……姑娘?
谢莞怔了怔,循着声音侧过头去,只见那男子着了一身玄衣,坐在她正对面的案几旁。他墨黑色的发髻梳的纹丝不乱,长眉斜飞入鬓,配着晦暗不明的眼眸和薄削的唇,显得既倨傲寒凉,却又气势逼人。
他半阖着眼,一手执了棋子,落在清冷的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在看清那人面容的时候,谢莞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浑身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在确认这不是梦之后,她倏的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结结巴巴道:“你是……顾迟?”
那男子冷笑一声,淡淡道:“四姑娘千方百计的给孤下了药,又自己摸进来爬到床上,现在倒问起孤来了?”
谢莞心中一急,连忙从床上翻下来,可她手脚都没有力气,瞬间便瘫倒在了地上。她咬着牙站起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道:“我就算爬猪爬狗,也不会爬你的床!”
“是么?”顾迟坐起身来,不疾不徐的看向她,目光之中不带半点温度,寒凉的像是看一个将死之人,而其中的不屑与嘲讽却清晰的让人无法忽视。
谢莞想着,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攥紧了拳头,眼底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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