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燥热的难以忍受。
元庆斜靠在堆砌着一层厚厚稻草的土培房内, 昔日柔顺的黑色长发变得枯燥,甚至超过地上的稻草。
两颊内陷,眼底郁结着化不开的黑青, 她极度虚弱, 甚至已经无力察觉出现在屋内访客的身份。
舒芙蕾从阴影中走出,恭敬地低下眼眉:“主人。”
一袭黑色长袍的海涅静静站立在这间土培房中,灰色的眼睛垂着,视线落在双眼禁闭的伊莉丝身上。
比起几个月前, 他允许她离开爱德蒙府邸时, 她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可海涅很清楚,吸血鬼不老不死。伊莉丝很清楚,吸血鬼不老不死。所以她不顾自己的安危, 不断割破手腕, 将鲜血混杂在给病患的食物里, 让他们活的更久一点。自己却因为得不到足够的食物而变得极其虚弱。
眼窝内陷, 面颊消瘦,头发干枯, 这是他能看到的, 看不到的呢?
海涅向前走一步, 靠近伊莉丝, 蹲下身子。
他伸出手,拉住伊莉丝,轻轻地卷起她的袖子,露出遮盖其下的手臂。
舒芙蕾的瞳孔缩一下, 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主人,这……”她感到极度的心疼,无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
海涅的视线落在伊莉丝的手臂上,她的手臂上的皮肤蜷缩干皱,呈现着不正常的灰白色,其上还密布着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越到后期,重复食用吸血鬼鲜血的作用也就越小,而元庆所能提供的鲜血也越来越少。她不得不越来越深,越来越长的划破手腕,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鲜血。
可她本身已经是强弩之末,已经没有力量去恢复这些伤口。
海涅没有说话,拳却攥紧。
他侧头,舒芙蕾读懂了他的意思,重新隐藏进黑暗。
海涅坐了下来,坐在他平日里厌恶的不那么干净的稻草堆上。
他侧过身,小心地抱起虚弱的血裔,将她笼罩在怀中,任由她靠在胸膛。
不那么强烈的心跳一下一下,贴着他的胸腔,温暖着那颗从未有过生命的心脏。海涅伸出一只手,獠牙缓缓露出。
他咬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涌了出来。
亲王将鲜血凑到元庆的唇边,她的鼻翼翕动,似乎闻到了熟悉诱人的气味正在包裹着她,可眼皮太过沉重,元庆睁不开眼睛。
她向着香味凑过去,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启,舌尖点上海涅的手腕,久违的鲜血在唇舌之间迸裂,如同蚂蚁在心上撕咬的感觉顺味蕾在她的灵魂上爆裂开来。
本能快过意识,元庆抓住唇边美味的食物,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饥饿,现在更是毫无顾忌地吞噬着能够占用的全部。
海涅皱起了眉头,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这种本能,反而放松身体,让伊莉丝吸取更多。
随着本源的血液进入回到元庆的身体,她的皮肤开始修复,纵横交错的伤痕开始蠕动修复,干瘪的皮肤也重新恢复了健康。
元庆放开了海涅的手臂,她舔干净唇角的鲜血,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表面的伤口已经恢复,内里的损耗却还需要时间进行恢复。
“好热。”
元庆嘟囔了一句,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夏天空气燥热,土培房是库房兼灶台,更是酷热难耐。
先前因为身体状态不佳,元庆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其他。她向着身侧冰凉的物件蹭了蹭,脸颊贴到的物体冰凉冰凉的,很舒服。
元庆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贴在那冰冷的物件上,安心的放空思维。
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海涅垂着眼,看着怀中四仰八叉贴着他的伊莉丝,他的血裔毫无形象地舒展身体,又极度贴近他的身体。
她的温度炙热的吓人,完全不像是吸血鬼该有的温度,更多的,她像是活生生的人。
海涅的视线逐渐平静,他决定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
手抬了起来,又落了下去,贴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冰冷与炙热,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此时融合如一。
海涅将伊莉丝的脑袋按在了他的胸口,然后,就这样合衣躺在了稻草堆上。
视线落在空荡荡的屋顶,海涅依旧平静,他揽着她的肩,享受着得来不易的放纵。
土培房的屋顶,墙角处,一只蜘蛛安静地结着网。海涅看着它的动作,慢慢的,等待着时间的度过。
这是漫长而短暂的午后,房内外都很安静。
只有她的呼吸,也只能听到她的呼吸。
怀里的人翻了个身,背贴着海涅的腰线。
海涅猛得惊悟,他哪里是平静。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却只能欺骗自己这不过是平静,他一向平静地灰色眼眸中,荡漾熠熠光彩,是她,全是她。
他的血裔,他尽是如此的渴求。
可他是海涅,海涅·卡塞尔。
沉溺其中的血族亲王直立起了腰身,从稻草堆上了坐了起来。
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惊醒了睡眠中的元庆。
她茫然地揉揉眼睛,元庆转身,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海涅。
“长亲?”她的语气透露着疑惑,“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海涅看着她,眼中的波澜渐渐收起,又恢复成一片冰洋。
“带你回家。”他道,“伊莉丝,你做的的够多了。”
瘟疫肆虐,佛罗伦萨哀鸿遍野。
但她硬生生用着自己的鲜血,救下了许多人的性命,支撑到莉莉·福克斯凑够的药材。
“可这里的病人……”元庆后知后觉,她抬起自己的双手,疼痛不在,眼睛也看得十分清楚,嗅觉,听觉也都恢复了正常甚至更加灵敏。
她恢复了过来。
是他。
“您又一次帮了我。”元庆低下了头。
“和我回去。”海涅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目的。
“我想留下。”元庆拒绝,她摇了摇头,“我想留在这里。”
“鲜血的作用,已经发挥到了极致。”海涅开口,“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情。”
城内许多人已经听说了贫民区的一家临时医院,医生能够将人的生命拉长到一个月到两个月不等,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可能治愈。
越来越多的人向着这里涌来,越来越多的视线落在了这座医院,这其中不乏混杂着诸多黑暗种族。
不能任由她继续待在这里了,也不能任由她继续接触人类了。
流言,诅咒,伴随着声名在外,随之而来的是由恐惧引起的猜测与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
莉莉不让元庆离开这座土培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加在粥的里血越来越多,气味自然难以掩盖,越来越多的流言在这座人心惶惶的城内四起。
谁知道来的除了更多的病人,还有被绝望与恐惧支配着的普通人。
莉莉被暴怒的人群用石块砸伤,砸她的人里甚至不乏她的同行。
他们用刀切破病人的伤口,用蚂蟥吸走血液,与莉莉一样,战斗在一线,却承担着诊疗失败与家属的绝望。
除了与恶魔交易,他们也想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能说服自己与民众,这种疾病真的有办法能够治疗。
城内的人都疯了,穷人绝望而麻木的等死,富人不分昼夜的狂欢。
每一个人都被恐惧绝望所笼罩。
他们将这种恐惧归结于上帝的降罪,归罪于犹太人,麻风病人,一切他们以为的,与恶魔交易过的人群。
莉薇娅、莉迪亚患病的父亲与弟弟,被疯狂的人群从面包房中拖出,绑在广场上早就设置好的火刑架上,像是烤肉一样,在烈火之中化为灰烬。
城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癫狂,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个人都是加害人。
伊莉丝不该被这样的事情伤害,不应该为了这些事情而付出。
“我们回去吧。”海涅的灰眸荡起波澜,“回家,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元庆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反抗长亲的意志。
海涅看向她。
只需要一个动令,他就可以控制她,可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坚定,海涅无法下达命令。
冰面就算恢复成冰,可那些已经存在的裂纹已经存在,不会消失了。
“这是天灾,也是人祸。”海涅注视着元庆的眼睛,“和我回去,和长亲一起回去,不要继续掺和人类的事情了。”就算放干身体里每一滴血,伊莉丝又能帮助多少人呢?
杯水车薪,仅此而已。
元庆直起腰背,掷地有声道:“我知道这是天灾,知道这是人祸。在天灾人祸面前,一切都是如此的渺小,不堪一击。可就算这样,也有这样一群人从未停下抗争的脚步,因为他们知道,无论黑夜多长,太阳依旧会升起。”莉莉是,那个老医生是,还有很多为病人祈祷的牧师是,他们都是如此的勇敢。
“而我。”元庆捂住自己的胸口,“算知道自己此生注定身陷黑暗,也要全力一搏,死在阳光之下,总比在这角落里,苟且偷生好上千倍百倍。”
海涅抿起嘴唇,看向伊莉丝向眼神有了痴迷。
在天灾面前,他的伊莉丝就像是一颗渺小的灰尘,可阳光照射在灰尘上,也会变的五彩斑斓。
她就是这样的伊莉丝。
伊莉丝,是如此这样的鲜活,美丽,充满诱惑,吸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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