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秦婳跟在傅时珣的身侧入了王府。
一进门,秦婳就瞧见身穿青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他笑着道:“王爷回来了。”
傅时珣快步下了台阶,淡淡应声。
杨管事极会看眼色,发觉傅时珣并未过多对身后的姑娘露出什么情绪,便开口问:“这位是?”
秦婳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说话,傅时珣就已然出声:“去把——”
他话语顿了下,明显没有要介绍她的意思。
杨管事微弓着腰:“您吩咐。”
傅时珣沉吟片刻接着道:“东苑那边的院子收拾一下,让她住进去。”
“是。”杨管事神情稍顿,目光扫过秦婳,眼中浮现可惜。
傅时珣自小到大,身边除却傅皇后,还并未有旁的姑娘出现。今夜这位,到底这么些年来的头一个,可东苑却是离傅时珣住着的主院最远。
本以为能带回来定然是不一样的,谁知就这么被安排着住去了东苑。
杨管事目送傅时珣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慢慢直起身子温声道:“姑娘,且随老奴走这边。”
虽不知东苑在何处,但这些年秦婳倒也不是白活着的,杨管事那一个眼神,她便明白过来其中的意味。
秦婳抿了抿隐在面纱下的薄唇,想起傅时珣今夜在胡府说的那句话,心中倍感屈辱。可屈辱过后,又是找不到前路的茫然。
如若今夜傅时珣不出手救她,纵然是逃出胡府,日后她又能去哪儿。
说到底,还是得感激他的。
刚绕过假山,她听见杨管事问:“姑娘姓甚?今年多大了?”
“我姓秦,单名一个婳字,今年六月刚过十四。”秦婳低声回应。
杨管事走在前头点点头,悄声嘀咕:“年岁是小了些,不过王爷年龄稍长些会疼人。”
这话恍然传入秦婳的耳中,她又莫名其妙回想起傅时珣那个讽刺的笑,义正言辞道:“您别这般说,我只是个丫鬟,又如何能陪在王爷身边,您别取笑我才是。”
杨管事笑笑,但也未再继续这个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有阵子,杨管事推开院落的门,轻轻挥了挥面前飘起的灰尘道:“这院子从未住过人,平日里虽也打扫,但到底是蒙了灰。”
“秦姑娘先将就着住下,待明儿老奴找几个人来打扫。”杨管事边安排,边带着秦婳往里走。
他走上长廊,推开木门走进去,用火折子点燃烛火,又重复道:“今夜姑娘暂且忍忍。”
待屋子光线亮起,秦婳看清陈设,才赶紧道:“您客气了。”
杨管事离开后,秦婳里里外外将屋子看了遍。
虽说比不上在红楼里的屋子,但到底也是不差的,况且秦婳自幼就能吃苦,当年被秦妈妈调/教的时候,卯时起身她都未曾怨过一句。
如今终于逃离了那地方,虽说还是寄人篱下,且寄的这位人也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但至少也好过红楼里,那样整日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被卖出去。
秦婳进了里屋,稍稍卷起些袖口,翻出两床褥子将榻铺好,又放了一床厚实些的被子盖在上头。
今夜她来的突然,这院子里也没有口热水,纵然是有水,只怕也是后院里的井水了。但秦婳没法子,她若是不净身,一整夜都无法安眠。
秦婳咬了咬牙,拿起桌上燃着的烛往出走去。
从偏屋里翻出铜盆和一条干净的布子,秦婳脚步未停,直接走到井边吊起小半桶水来,倒在盆里,抬着转身就走。
进了门,她瞧见隐约冒着寒气的铜盆,将帕子丢进去浆洗几下,拧干后细致的擦过脸和手。
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冰寒刺骨,如此反复几遍后,其实倒也还好。
秦婳抬着盆出去,刚站在廊下,就看见院落门口的傅时珣,她愣了一下,心口莫名慌张,攥紧铜盆边沿,手指打滑,铜盆跌落在地,里头的水洒满遍地。
傅时珣漫步行至廊下,皱眉问:“你为何用冰水洗漱?”
“……?”秦婳被他问的一头雾水,险些也没反应过来,是啊,为什么呢。
她不动声色的动了动右脚,才发现方才那一下已经浸湿了自己的鞋子,秦婳低垂着眼道:“奴婢不想麻烦旁人,就想着先将就将就。”
傅时珣望着秦婳那扇如鸦羽般黑长的睫毛,转了话头问:“你叫什么?”
秦婳看他一眼:“奴婢叫秦婳。”
“嗯。”傅时珣动了动大拇指,转身道:“明日杨管事为你收拾院子,还有一应所需的东西,都会让他给你备好。”
秦婳本能的有些畏惧这人,赶紧摆手道:“其实不必那么麻烦的。”
“你以为本王是为了你?”傅时珣偏过头又看她一眼,漫不经心的下台阶:“本王只是不愿让旁人非议,你既来了,就安心住下,日后……”
听见这两个字,秦婳赶紧竖起耳朵,甚至右脚都没忍住往前移动半步。
傅时珣眼神变化,慢慢接话:“总有用的到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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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有些认床,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秦婳就起了身。
仍旧用冰水洗漱过后,她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走,看见门上蒙着的灰尘,转身进了偏屋,翻出两条布子,而后打了一桶水,站在门口边细致的擦拭着。
半个时辰后,杨管事带着丫鬟与四五个家丁过来。
刚打开门,看见的便是秦婳拿着扫帚,认真的扫着地面。
杨管事愣了一瞬,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从她手中接过扫帚:“秦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呢?老奴不是说了,会带人来打扫的。”
秦婳今日没戴面纱,笑着道:“不碍事儿,我也是没事儿干,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杨管事将信将疑的四处走走看看,最后站定在门口,着实有些惊诧。
既然洒扫完成,杨管事便带着个丫鬟过去道:“秦姑娘,这丫鬟是王爷从主院里拨出来伺候您的。”
秦婳神色稍愣,低喃道:“其实我不需要的。”
“您说的这又是哪儿的话,既然住下了,那便是王府的贵客,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杨管事稍稍往旁边移开半分,介绍道:“她叫昙云,是往日里傅府的家生奴,您只管用着便是。”
大抵她过去便是秦锦绣的丫鬟,所以秦婳倒也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感觉。
知道推脱不开,秦婳温和的望着这个姑娘笑笑:“我叫秦婳,日后就麻烦姐姐了。”
昙云赶紧双手交握行礼,低垂着头柔声道:“姑娘客气了。”
杨管事带着家丁检查房屋四处,看看有没有需要补漏之处,昙云手脚麻利的烧了些热水来,又提着饭盒进屋子。
秦婳弯腰站在铜盆跟前净手,屋子里极其安静。
昙云立在屏风旁,规敛的站着一声不吭。
秦婳拿了帕子擦手,眉间带着星星点点的郁闷,放下帕子,刚转身便对着昙云笑起来:“姐姐可用过早饭了?”
“未曾。”昙云上前两步,帮她打开食盒摆好饭食道:“姑娘快些吃吧。”
一碗虾仁云吞,底汤用的是老母鸡炖的汤,上头飘了一层细细的葱花,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还有一份红枣小米粥,旁边的两三个碟子里头放着爽口小菜,另加了一块烙饼。
看着这美食,秦婳的确是有些饿了。
但到底是保留了一丝丝理智,这么多的东西,怕只是和蔼的杨管事为她备下的。她本身胃口就小,若是只用少一半,传入傅时珣的耳朵里,定然是要嫌她麻烦的。
秦婳扶着桌面缓缓坐下,盯着这些吃食,眉心紧拧。
瞧见她这模样,昙云小心翼翼的问:“姑娘,这些东西您是不喜欢吗?”
秦婳抬眼,连连摆手:“不是的,就是有些多。”
这话说出口,秦婳心一横,仰起头看着不远处的昙云,咬牙说:“你不然同我一道用吧。”
“啊?”昙云傻眼,“这……可这不合规矩的。”
为了让自己在傅时珣那里降低存在感,秦婳也不顾是刚认识与否,就伸手去拉她。
秦婳握住昙云的手腕,轻轻晃了晃,不动声色的撒了个娇:“好姐姐,你就帮帮我吧,我实在吃不下这些。”
昙云看着那碗鲜香云吞,沉默片刻,故作矜持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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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书房里。
傅时珣单手捏着书卷,另一只手抵住下颚,淡声问:“都用完了?”
“是。”昙云面不改色的接受傅时珣目光的洗礼,等他收回眼,昙云补充道:“秦姑娘似乎很是喜欢那道虾仁云吞。”
傅时珣嗯了声,声线浅淡的回应:“那明日继续给她做。”
分明云吞全进了她肚子的昙云点头,一板一眼的保证:“王爷放心,奴婢定会好生照顾秦姑娘的。”
傅时珣没再说话,收回抵着下颚的手,手指示意,昙云行了礼转身出门。
书房刚清净没多久,杨管事又敲开门入内。
他站在书案正对面,感慨般的将今早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傅时珣,末了,还添油加醋的说了句:“依老奴看,秦姑娘着实不错,比往日皇后娘娘给您安排的那些世家千金们,还要能干上几分啊。”
听他说完,傅时珣放下书卷,捏捏眉心后,忽然好奇地问:“杨伯,您到底是给我找王妃呢,还是在找伺候我的老妈子。”
“照您这么说,我觉得灶火房里的那些个厨娘也是不错的。”
提起早逝的将军夫人,杨管事摇摇头,沉沉的叹了口气:“王爷,您叫老奴说您什么好。”
“您眼下已过弱冠之年,却还未娶妻生子,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一个。若是将军和夫人地下有知,是该有多伤心啊。”
“您让老奴百年后去了地下,该如何交代。”
傅时珣对杨管事这一招早已熟悉,先开始他些许还会默上一瞬,而后答应他定会认真思量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次数多了,如今只要提起母亲,杨管事下一瞬要说的话傅时珣都能倒背如流。
认真的等他说完,傅时珣波澜不惊的垂下眼看书。
杨管事瞧见他油盐不进,一时间也拿捏不准傅时珣对秦婳,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无奈摇头,杨管事离开书房。
等书房门合上后,傅时珣才扣上书卷,整个人往后靠去。
目光朝窗外望去,他思绪有些缥缈。
当年先帝尚且在世时,为了收复陇南一带,派傅时珣的父亲率兵南下,两个月后战役大胜。却不曾想回京的途中染上鼠疫,连带着副手几人,都不治身亡。
傅时珣的母亲是个菟丝花般的女人,外祖父老来得女,闺阁中时自是宠爱万分,后来遇及婚配之事,又是挑挑拣拣,这才选中傅时珣的父亲。
她的一生都备受呵护,嫁来傅家,也只不过是从一个金丝笼换到另一个。
傅家家风极严,妻室三十无子傅氏子弟才可纳妾,傅母嫁过来第一年便诞下当今皇后,姿色雍容。第三年又生下傅时珣,却因胎位不正伤了身子,那之后便再无动静。
纵然如此,夫妻两人仍旧和睦。
那年将军的死让她难以承受,头七那日,傅母在祠堂里,用一把冷剑刺入胸膛自尽身亡。
傅时珣这么多年来都无法理解,为何父亲离世,母亲义无反顾的追随而去,甚至抛下年迈的父母与一双尚未婚配的儿女。
许是因为傅皇后为他安排的那些世家小姐,皆是如同母亲那般娇柔,以至于傅时珣似是走入死巷,自发地认为所有姑娘都是菟丝花。
前些天刚进红楼,他抬头扫视,在一众姑娘里刚瞧见秦婳,傅时珣便认了出来。
那年傅时珣率兵出征,因一举获胜,先帝亲封他为摄政王。中宫盛宴,傅时珣实在不耐应酬,随意举杯敷衍过后就骑马离宫。
途径梧星街,他看见秦婳眼神冷漠的从花房走出,手里捧着两株豫竹花苗。
醉意上头,傅时珣看着那花只觉不妥,怕她是要害人,吩咐了青武去查,谁知查出那姑娘是红楼秦妈妈教养多月的新任头牌。
果不其然,还不足一月,喝茶时裴景行叹息,红楼新任头牌毁了脸。
直到昨夜,他见秦婳握着花樽伤人时,一时恍惚,新奇过后又多犹豫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决定带她回府。
至于犹豫的那几分是为何,傅时珣没有那么多的闲时去思索。
暗卫从内门走出,立在屏风处低声道:“爷,赵公子方才前去报官了。”
傅时珣收回飘远的思绪,手指压在书卷面上,起身拨了拨袖口,沉声道:“沈澈那边可有动静?”
暗卫凝眸:“未曾。”
傅时珣不欲多谈,只道:“多留意些。”
暗卫应下,转身从内门消失。
傅时珣径直去往秦婳所住的东苑,还没上门,就听见秦婳的笑声。
他敛了敛眉,这声音竟跟铃铛似的。
抬脚站在门栏处,静静地望着院子角落里的背影,两只小脑袋凑在一处,也不知在嘀咕什么,然后傅时珣又看见秦婳抿唇抖了两下肩膀。
他轻咳一声,两人偏过脑袋看,霎时皆是面色微变,丢了手上的小铲子,各自上前一步行礼:“王爷。”
“……”
看秦婳转变极快的神色,傅时珣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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