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场漫长无比的梦。
放生澪再度醒来,面前依旧是宁静的叶影,竹叶细长如梭,交叠着、抖动着,高远天空中,一轮惨白的待宵之月高悬。
她枕在黑发巫女膝上,一时头痛欲裂,分不清今夕何夕。
“玩累了么”
轻柔无比的声线自头顶方向传将下来,仿佛秋夜中一缕细微的风。
时空在这句话下,仿佛也有了一瞬的扭曲,在短暂的意识空白过后,放生澪仰面,视线越过斑驳的月光,望见了巫女模糊不清的五官。
女人身后,密匝匝的竹叶在风中摇曳着。
天气已步入初冬,远处漆红的鸟居门屹立在黑天当中,缠绕在其上的注连绳随风而动,格外萧瑟冷清。
这句话听起来是如此耳熟,果然,下一刻巫女的嘴唇果然是一动,再度轻轻道
“在这里睡着,可是不行的特别要是被姥姥给发现了,妈妈也会挨骂的啊”
她的唇角,似乎留存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只是那笑容同样可触不可及,如同她的面容一般,叫人看不真切。
放生澪静静听她讲话,只在听到“妈妈”这两个字时浑身一颤。
再度进入这个场景,她的记忆更是再混沌一重,过往仿佛被迷雾所笼罩,想将其拨开,回忆自身的处境,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次,她已全然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故去母亲出现在眼前的诡异与违和,默认了周遭的一切。
“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叫妈妈担心了。”
她张口便下意识回答道。
又侧过身来,羞答答、怯怯缓缓地,像是在寻求原谅般,将头靠在了巫女的腰间。
“好孩子”
黑发巫女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轻轻碰了碰她落在肩上的一绺细软的鬓发。
“只是见你一面,我和哥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一触即分,女人的手指犹如柔软的白蛇,冰冷的鳞片蹭过澪的发顶,又在空中绷直,指向了鸟居门外,她含笑道
“去吧,那孩子来接你了。”
未来得及疑惑,她话语中的“哥哥”是何含义,放生澪只觉重重向下一坠,黑夜反转为白天,她上一刻还靠在妈妈的怀抱里,下一秒又稳稳当当站在一条笔直的田间小径上,两边是满开的樱树。
她站在漫天的樱树花瓣中,阳光簌簌穿行在其中,整个小道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味道。
一条长而澄澈的河川自脚边流过,白日间,河水被刺眼的太阳光照耀得白晃晃一片,春日的气息绵长,叫人的心底都生出倦懒。
只在望见那条河的瞬间,放生澪想了起来这里是她的村子,寄放着可耻童年的故乡。
小路是通往日上山的路;河是御澄川,围绕阳炎山的神圣河流,村民们依靠河生活,死后也归于河流。
现在,太阳已经要落在山顶,她走在这条路上,是准备要返回形代神社了。
放生澪是为形代神社而存在的幼巫女,作为死亡的接引人,她看取并分担他人临死前的情思,以使他人能够安详、了无牵挂地去往彼岸。
她就是为此而生的。
但是包括唯一的亲人姥姥在内,村子里没有人喜欢她。
她双亲的结合、亲生兄妹间的畸恋令人唾弃万分。
在母系氏族放生族的男孩,一旦诞生便会被杀掉。
年轻的放生姥姥因为心软,而留下了孩子中的哥哥,却未曾想到在未来,自己唯一的女儿与自己的儿子情愫暗生,哥哥与妹妹约定好要永远在一起。
事情败露,青年被村里人杀死,女人也被作为人柱送入夜泉深处。
她在进入箱笼前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要同故去的哥哥举行幽婚。
幽婚顺利地进行了,两人的合照被挂在历来都用于供奉新婚夫妇的房间中。
澪,就诞生在兄妹俩幽婚结成的那个夜晚。
她是死去的兄长的孩子夜泉子;是背负诅咒诞生的绝佳人柱永久花。
她的存在,令年迈的放生神主无数次想到年轻时的过错她是整个放生族的耻辱。
那异于常人的雪白头发,不祥的红色眼睛,即是上天对于兄妹俩结合所降临下的严厉惩罚。
当她想到村子里没有人喜欢她时,更有几粒石子穿过纷飞的樱花,砸在了她的身上。
几颗落在衣摆上,只有些轻微的感觉,但还有一粒砸在了她抬起的手背上。
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使得放生澪低垂的睫羽剧烈颤动起来,她收手一看,手背上满是绽开的血花。
一滴一滴,血液吧嗒吧嗒落在足边。
握着手举目望去,在道路尽头,几个看不清脸的小孩在远处嘻嘻笑着,举着木棍对她指指点点。
从他们的口中,吐出了奚落的话语。
灾星、杂种、迟早有一天,会给村子带来灾祸的丧门星。
他们高低不一的影子在身后汇集成扭曲的、张牙舞爪的怪物,高高膨胀着,几乎将天空所遮蔽。
那些声音嘈杂入耳,放生澪思及过往,微微顿悟的同时,心中却无甚波动,她苦了那么久,也怨了那么久,早就提不起任何力气去恨了。
甚至升起几分认命的念头来。
也许她的诞生就是为了赎罪,她生来就是为了承受痛苦的,她是为了镇压黄泉而存在的。
因此无牵无挂地活着,没有父母,没有朋友。
她慢慢磕上眼睫,就好像能够就此沉进无边的黑暗。
一切声音逐渐远去,被尖锐的石子砸伤的手依旧一阵阵作痛着,但又有一双手,轻轻捧起了她受伤的左手。
放生澪猛地张开双眼,她仿佛从窒息的危机中苏醒过来,挡在身前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柔软漆黑的双眉,朦胧的赭红色眼眸静静沉浸在湿润的雾气当中。
黑色长发的少年一瞬不瞬低眉望着她,眼中带着竹林的幽寂、与松柏的沉静。
那眉眼,无一处不眼熟。
但要叫她说出名字,放生澪张了张唇,一时又实在说不出口,想不起来。
那些扔过来的石子、树枝,尽数被突然出现的黑发少年挡在了背后。
路上的小孩子们见状,忽而轰然散开来。
他们就仿佛天亮前的野鸟一般一哄而散,张牙舞爪的黑影也好像沾上阳光的霜雾似的,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哦哦,新郎官来了短命鬼的小新郎官来了”
尖锐的嬉闹声直飞到天外去,却犹如撞钟般,使得放生澪的神魂撞得一个激灵。
樱花纷纷扬扬落满了两人的双肩,白发红瞳的小少女,以及黑发赭瞳的小少年静静对视着。
她忽而地记起。
“缘一。”
陌生的少年人眸光不变,只望着她仍在渗出鲜血的手,那双澄澈的眼瞳中带着纯洁的忧虑。
只是表示知道了,他自喉咙中轻轻“嗯”了一声。
她就忽而地记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眼前的男孩这是与她从小就与她订有婚约的孩子,两个人青梅竹马,在村中相依相存、已经数年有余。
只等双方都长大成人,即可结缔婚姻,厮守一生。
只等长大成人便可厮守一生。
放生澪将这话在心间念上一遍,从小到大的岁月一齐涌上心上,苦涩间也泛出一丝珍贵的甜意,叫人忍不住抿在喉舌间,品尝一遍又一遍。
她心间有了值得惦记的东西,便觉一切都不再是煎熬,无出路的人生也得以拨开阴翳、重见光明。
仿佛人生头一次,动念间,苍白的脸上不觉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一层晕色,她痴痴回答他。
“我等了你好久。”
漫天纷飞的樱红当中,身着纯白和服的小少女面容皎洁得仿佛玉兰花的花瓣,飞上双颊的红晕更显动人可爱。
闻言,黑发少年胸口如遭重击,一时比疼还疼,握住她的手不禁一紧,但他的脸上仍旧无甚表情,仿佛不通人情世故,连眉毛也未曾拧一下。
“以后不会了。”
也许是习惯性地,小少年吐字极慢,微微卷起的黑发仿佛食草动物绒绒的毛发,有种天然的温驯感。
他捧着白发女孩那只受伤的手,垂下了眼眸,阳光落在他冷白的眼皮上,可见点点烟青的淡色脉络。
“澪,不用理会他们了,我们回去吧。”
肌肤相触碰的地方,彼此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来。
“好。”
放生澪即可应答出声。
她望着黑发少年的脸,漫漫几息间,喜悦与爱意交叠几遍,鼓锤着她,汇聚成气音冲破唇齿,令她在应答过后,不停歇地又一次开口。
“好。”
她伸出手,反握住了少年的手掌,那只手区别于女孩的柔软,有种提示两人性别差异的纤细骨感。
意识到这一点,白发少女的脸上晕色更甚,她如触电一般一怔,却随即只是更为用力地握紧了。
名为缘一的孩子迎面对她微微一笑。
在澪的记忆里,有关他的回忆单薄得可怕,但这一笑,一切都仿佛青涩的花骨朵绽放了开来,一切鲜活丰满起来。
他似乎也很少笑,仅仅只是简单地勾唇弯眉,稚气未脱的脸庞却浮现出一种从未叫人觉察到的活力。
放生澪眼中神光不自觉颤动着。
就好像大日的光辉,所及之处,再黑暗的孤独也都会消融殆尽。
飘落如雪的樱花间,林叶间传出几声雀鸟啾鸣,在那笑容中,周遭万物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遇见缘一之前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没有姓字的男孩,就仿佛无根之水,从天而降,过去是一团迷雾。
村里人说,他的家乡是被大水所淹没了,只剩下他一个,他也因此从上方流落到了这里。
这样一度“死”过的孩子,被认为之后也很难再死去。
形代神社附近,一对没有子女傍膝的老爷爷老奶奶收留了他,缘一就作为外来的异人,在村子中茁壮成长起来。
没有同龄人愿意一起玩的孤独童年,因为有缘一的加入,变得富有色彩起来。
两人只是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神社台阶上,在尖锐的蝉鸣声里,静静望着蚂蚁的迁徙,都能够度过一整个漫长的夏季。
阳炎村从春天的末尾,就开始准备夏日的烟火祭会。金鱼与风铃,花火与浴衣,这些都是祭会的必需品。
不被需要的,就只有被认为会早亡的幼巫女,以及如外人一般,始终无法融入村子的黑发少年。
澪没有能够穿出去的衣服,她数年如一日地穿着那身雪白的和服,长长的半幅带在腰后缠起,上面绣有茶花的暗纹。
那是好看的。
即使从黑发少年的口中,从未吐出过这样的夸赞,可不知为何,放生澪就是能够体会到。
她那时还对「看取」的力量不求甚解,只是单纯地觉得和缘一待在一起非常舒服,跟和村里任何一人、相处起来都不一样。
不用体会到任何复杂的情感,少年的灵魂通透纯粹,好似单眼去看万花筒时,入眼一切柔和璀璨的光辉。
晴空一碧,霞光万顷。
在黄昏时刻、花火大会即将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戴着面具,手牵手一起从人群中偷偷溜走。
沿着潺潺流淌着的、好像要带走所有情思的御澄川,河面上连成一片的灿烂灯火也逐渐溶入进无尽的霞光中。
夏季茂盛的禾草在河岸上随风摇曳着,几只夏虫伴随着他们的脚步跳进草叶狭长的阴影中。
远处树林中的蝉鸣遥遥传来,鸣声到这里就已经很微弱了。
两人默默走过一段时间,澪放开了拉着缘一的手。
迎面而来的微风中,细软的白发被吹拂向耳后,露出她因疾步行走,而微微泛出红晕的脸庞。
她双手背在身后,倏尔地转过身
缘一同样停下了脚步,以专注的目光望过去。
飘飞的发丝,被风吹起的衣袂,她在夕阳间抬手将鬓发挽至耳后,仿佛福至心灵般侧首望向他。
晚霞中,那双樱粉色的眼瞳清晰地倒映出黑发少年的颜容,在她身后,是漫天摇曳着的林海。
细碎的叶片被风卷着飞向高空,一只燕鸟自葱郁的树冠间飞出,淡入进冥冥薄暮。
烟火在此刻升空,将少男少女的侧脸都照亮。
一响,两响,头顶烟火的花朵团簇着满开,逐渐连成一片,将整片天空都照得亮如白昼。
被躁乱不安的气息所笼罩着的摇曳不止的夏夜。
倒映在水面上的两人的身影,不被需要的两个孩子静静对视着。
“来年、来年的来年,再一起看吧。”
谁都没有在看烟火的夜晚,不知是从谁的口中,首先说出的话语。
抬起头能够看见的,只是彼此映出烟火光辉的双眸,闪烁着、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2100:24:042021030520:3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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