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心境有了变化,夜中线条愈显得朦胧的秋日田野,檐上不断滴落下来的水滴,那个夜晚的一切事物在两人眼中,都显得是那样美好可爱。
“我很高兴。”
走在回家的路上,缘一没由来地说道。
通往家的林中小路,道路那样幽深,仿佛看不到尽头,雨后的空气沾染上湿润的潮气。
天边几点疏星散布,星野广阔无垠,令人见之心胸都为之开阔起来。
确定关系,坦白心情。
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回想起来,今夜发生的都仿佛梦一般,迅速且措手不及。
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未来就要从此开始改变了
因为所谓爱,所谓恋情,也许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东西。
“如果时间能够一直停留在这个时候就好了”
白发少女感慨似地颔首,她有些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条小道,天空、树林、每一只飞过的昆虫,一切都美好得令人落泪。
临到家门口,她忽而停下脚步,犹豫再三,朝他望过来。
“缘一,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去阳炎山上是为了什么吗”
继国缘一跟着停下了脚步,却见她已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
“还记得,当初在山上,它响过一声么”
少女垂眸幽幽凝望手中的东西,脸上蒙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种夙愿得衷的满足,使得她原本纯净皎洁的容颜,散发出令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继国缘一看她几眼,才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望见那件食物,他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这是你姥姥给你的,不能丢。”
红色的缎带如蛇般,不舍而缱绻地亲吻着少女手指。
它软哒哒自掌缘坠下,系在末端的一颗金色铃铛便暴露在空气当中,悬在空中晃了两晃。
结铃自内而外散发出不详的气息,倒映在放生澪眼中,却成为了引导二人走向幸福终焉的指路标。
少女一言不发地凝望,仿佛痴了。
再度开口时,她的嗓音微哑着,周身的气息都虚弱了下去。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
“离开圣哉的那天,我几乎都要放弃了,”她抬起头,盯了缘一片刻,眼中倏尔涌泉般显露出动人的执拗之色。
“幸好遇到了你。”
她走近一步,依偎进少年宽阔的胸膛,继国缘一也自然地拥她入怀,手掌轻而又轻地放在了少女的后背。
他似乎没有分毫动容,只有扑闪不定的睫羽、昭显着少年的心情并非表面那样平静。
「我也是。」
自心底发出的感叹,经由拥抱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另一人。
放生澪将脸贴在他胸口,少年衣襟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气,从其下传过来的心跳却令她感觉到无比安心地舒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手中的结铃。
现在,只要从铃声中听到那两个字。
只要能够达到两样要求,无法更改的婚契就将正式确立下来而后,在这个世界的两人即将死去之时,她会带着缘一一起进入柩笼,去往黑泽彼岸。
在那个没有常世与彼世之分的地方,他们的生命将能够永远地延续下去。
永远相守、再不分离。
“缘一,你要永远记住今天,记住这个夜晚啊。”
轻轻呼唤着缘一的名字,少女的声音柔和而甜蜜,一声声叩击着他的心房。
她说现在要记住这份心情,可继国缘一也无法明白这种心慌意乱的甜蜜感从何而来。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变化,这种将心悬在另一人身上,一心只想要守护她的冲动,令他感觉到自己人格的崩坏。
但是另一方面,这种崩坏又令他感觉非常舒服,他不禁感觉有些困惑了。
“这就是爱哦。”
当他如实告知了自己的心情后,下一刻,放生澪笃定地回答了他,她的手指点在缘一胸口,被阴影所笼罩的眉宇有种雕塑般的细腻感。
“这是证明了继国缘一不是神,也是普通人的东西。”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那目光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一直以来的他的苦恼,少女樱粉的眼瞳,在夜色中幽暗得仿佛隐秘注视人间的另一种生物。
“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感觉困扰,就这样放纵自己,然后坠落向我吧。”
从她口中发出的叹息,是被甜蜜的梦幻色彩所包裹着的狡黠可爱,她刻意引诱,便没有人能够拒绝。
有时,人们觉察到不对劲,但很快也会在这份刻意下再度沉沦下去。
就好像使用歌声、吸引着渔民靠近,再伸手将其拖入无尽深海的水中妖魔,毒吻背后、即是将你撕咬着吞吃入腹的利牙。
人们敬畏死亡,却也依旧会沉迷在那歌声中,忘记了恐惧。
更何况放生澪才不要他死呢,她要两个人永永远远活下去。
被「幽婚」支配,引诱着生者与死者结合的礼仪,从来都是自私又邪恶的行径。
「看取」这份能够强行看穿他人的心情的能力,也从来都不是神圣的。
那是继国缘一第一次深切体会到「看取」的力量。
宛如眼中的每一分情愫,都化作滔天巨浪,将缘一溺毙,她那时的每一个动作,甚至于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神色变化,都在无声指引着他倾倒向她。
他仿佛溶解了,溶解在少女的眼眸当中,一片狂乱飞舞的夜樱当中。
冷淡的香气将他掩埋,从相接触的位置开始融化,心与心之间的交流再没有隔阂。
寂寞使你我融化,寂寞使你我合二为一。
有那么一瞬,他无数次怦然心动,无数次想要低头吻一吻澪的发梢、眉间,吻吻她苍白的脸颊,绯红的眼瞳。
但在他发散开的视野当中,白发少女的双手仿佛被海波推来的水草,却首先轻轻攀住了他的臂膀。
在寂静的秋夜中,婆娑作响的林叶声下,她纤细的腰身仿佛柔韧的柳枝,被风压弯。
“今后,当你每一次都难以平衡自己的立场时,你都会想起这个吻,都会想起我,从而更加爱我。”
她踮起脚尖,在看取的间隙,主动吻住了少年微微张启的唇。
粉色的眼睛,暗红的眼睛,他们于罅隙间静静对视着。
细软的白发在风中拂过缘一的耳畔,于是世界上一切声音都消止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
头晕目眩。
「爱」之一字,每一次从她口中所吐出的发音,都是那样引人颤栗。
“叮铃”
在一阵隐秘的沉默过后,天边仿佛传来一声清凌凌的铃响。
越过山峦,越过密林,穿透夜晚的迷雾,像是要传达下另外一个世界的密语。
藏在落叶中的虫蠧翘起躯体,收敛翅膀停下在树枝上的鸟儿侧首细听,毛茸茸的松鼠也抱着松果疑惑地左顾右盼。
不能为人类所听见的铃声,形成波纹扩散而开。
时间仿佛停止在此刻,放生澪手中的铃铛散发出灼烧般的热度,她置若未闻般,却将其握得更紧。
有一道声音紧随在铃声后,隐隐在她脑海中隐隐浮现,似乎就要自此定下裁决
她爱着缘一,缘一又是能够达到所有要求、使结铃发出声音的男人。
如今这两点都已经具备,漫长的旅程也终于将要走向终结
放生澪深觉疲惫地闭上双眸,屏住呼吸等待着这道声音降下审判。
她心想,已经没什么再值得担心的了。
是夜,在距离战场不远的营地上,一辆莲花纹样家徽的牛车被身穿甲胄,腰佩长刀的武士们保卫森严,正将其牢牢保护在中央。
看上去,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贵族逃命到这里来了,迎面遇见的旅人们纷纷这样猜想道。
战乱时候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贵族们雇佣武士护卫在其旁出奔,也不怪大家会有这样猜想。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武士的首领、年轻的继国家主站在队伍外。
漆黑的藤甲显得少年身形高大笔挺,篝火照耀下,那张俊美如铸的面容更显得坚毅无比,引得牛车中的贵族小姐频频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有继国大人这般地位的人,少见像他这般年少俊美的;而出众的少年人当中,也少有如他这般坚韧不拔、年纪轻轻就支撑起家业的。
「最重要的是」
「当初他来族中拜访,自称自己与澪自小相识,说是真心想帮忙寻人的。」
可她的妹妹明明自小就养在深闺,少有见外男的时候,这番说辞,可信度实在太低。
白发紫瞳的贵族小姐在心中纠结道
「我和圣哉大人真能相信他么」
在她彷徨之际,继国岩胜正眺望着远处的村落。
秋意深浓,夜色静谧。
野心化作跃动的鬼火,寄宿在这位继国大人的瞳孔深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团火焰不减反增。
彼时,距离他当初元服已过了五年有余十七,这数年里,他花了许多时间取得了父亲所留下的那些部下的信任与尊重,有了他们的辅佐,继国家得以从混乱当中慢慢挺过来。
弟弟出走,他如愿当上了家主,直至今日,继国家稳定下来,这个愿望也算真正达到圆满。
可是他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感觉满足。
黑发少年抬手碰了碰胸口,因为不适,英挺的眉峰不觉微微抽动一下。
一种比空虚更可怕的不满,依旧如盘踞在心网上的蜘蛛,日夜蚕食着他的灵魂。
一种未能够将心爱之物纳入掌中的失落,总在不知不觉中浮现,他环顾四际,明明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能够让他想要追寻的了。
除了澪。
岩胜想道。
除了放生澪。
那个白发的小巫女,会无缘无故、蛮不讲理就对他笑起来的孩子,那个会为虚构的故事掉下眼泪的孩子。
软弱,无能,和缘一截然不同,没有人倚靠就不行的乖孩子。
但就是这样,如果不用眼睛好好看住,也依旧会不知何时在某个角落就消失不见。
比起书中的角色,更像是虚构之物的存在。
成了他的执念。
一点黑影从天边疾掠而过,盘旋着降落到了莲花家纹的牛车身边。
继国岩胜随之望过去,无声握住了腰间的刀具,他知晓这是放生家那边的手段,据说是经过训练的、能够传递情报的乌鸦。
也多亏了他们领路,一行人才能越过战场平安无事走到这里。
果然,不出片刻,一位白发紫瞳、身着和服的少女,被牛车外的橙发剑士引导着缓步而出,她气质凛然端庄,仿佛雪中寒梅,一举一动中静态极妍。
此刻,那张抬起的、与小巫女酷似的面容上带出并不明显的喜悦之色。
旷野中,她的声音清冷,听在耳中却颇有些不近人情。
“继国大人,这些日来的护送真是多谢了,我已找到家妹的踪迹,从此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几只野鸟自远处林子外被惊飞开去。
黑发的年轻家主面色未变,倒是跟在身侧的几位家臣面有不忿。
“大人”
为了找寻那位小公主的位置,他们千辛万苦自计都城下跋涉至此,一路上不知为放生家挡去多少麻烦。
放生家明明知道家主大人志在与其结亲,现在人找了,却放出分道扬镳的话,实在是太不讲道义
陪伴在放生茧身侧的橙发剑士,脸上明显也浮现出为难之色来。
炼狱真寿郎在心里不太认同这种做法,哪有一达到目的就赶人的事情啊。
他知道眼前这位主母大人护妹情深,然而继国家出身武家,地位崇高且年少有为。
人家好心好意帮忙,出人出力陪他们来寻人,就算主母大人再不高兴他想娶自家妹妹,可也等人找到了,感谢过了再婉言回绝,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以往这位出身放生家的大小姐处理这种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的,怎么今天,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现在赶人走,武家男儿血性高,生起气来,难免动手。
刀剑无眼,真寿郎奉主公之命保护小主母,绝不想见到这种事情发生。
眼见着气氛沉凝,继国家随行的武士们眼里都冒着怒火,炼狱剑士不由也握紧了羽织下的刀柄,眼中露出坚定神光。
他心里虽也不赞同白发少女的说法,但也绝对不允许这些武士动鬼杀队主母的一根头发。
剑拔弩张之意更深,秋夜肃杀。
“够了。”
喧哗声达到顶点时,在众人诧异眼神中,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继国岩胜抬首道,“在下明白,放生家迎回小小姐,日后,继国岩胜再携礼登门拜访。”
少年英武的面容无半分屈辱之色,他的眼瞳明亮而沉静,身形笔挺。一番话说下来,面对气质高雅的放生茧毫无逊色,又无任何失礼之处。
有些继国家的人还欲争论一二,黑发少年却似乎心意已决,留下一句“无需多言”过后,转身便回了营帐。
这样的行事风格,在令炼狱真寿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不觉对这位年轻武士刮目相看,心里生出好感来。
他松开武器,去看自家主母大人时,眼中难免带出几分中意的笑容。
只是,与他想象的相反,达成目的过后的放生茧面色不见明朗,反而更加沉郁难看。
那双紫色的眼眸向下紧紧凝望着继国家主的背影,就仿佛注视着一头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洪水猛兽。
“澪,你说他是好是坏”
自放生茧的唇中,发出了呓语般的呢喃,声音显得无比艰涩。
盖因在她看来,这位年轻人的忍让,明显比他的暴怒更为可怕,更为深不可测,叫人捉摸不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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