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过后, 黑发青年再度消失不见,无论怎样努力寻找他的踪迹, 他都仿佛融入黑暗中的水滴,再也触摸不到踪影。
日渐扭曲的现实,就好像梦境的投影。
秋末,继国家的小小姐在一个盈满夕阳的午后降生,她像是吸饱了母体的营养、而显得十分健康可爱,乌黑的发丝,雪白红润的肌肤,谁见了都会夸赞一句漂亮。
勝一的名字是岩胜选定的,而千逢的名字则由澪代劳了。澪为她取名千逢,取自一首和歌中的词千载一逢。
说来很奇怪, 勝一和这位小女儿都继承了岩胜的黑头发、红眼睛, 属于放生澪的痕迹却一点也未曾留下来。
等她死后, 后世的人们想通过两个孩子的容颜来回忆她的样貌,也许都回想不起来。
这还真是叫人感到悲哀。
随着千逢的诞生,继国家主抛却家族的言论算是彻底坐定了,一年中了无音讯, 就连女儿诞生也不曾回来看过一眼。
有不知真情的人猜测他是无脸面对死去部下的亲属,一次押送任务竟然能够全军覆没, 实在闻所未闻,有堕武士家风;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曾在外界见到过他, 说他自甘成为流浪武士, 如今已不知道归于哪位城主门下了。
总之,都是些不太好听的话。
继国家人心惶惶,将之信以为然、而觉得岩胜是继国家之耻的人也是有的。
当初的继国岩胜凭借一把刀曾给予继国家多少辉煌,如今享有这些荣耀的人们, 却都反过来责备他、以最恶劣的心思去揣测他的离开。
在变成鬼的事实被人们所知晓之前,岩胜人类时候的名声就已经变坏掉了。
确定继国家主不会回来过后,在有心人的怂恿下,离开继国家的人也越来越多。
秋日欲颓,从前穿行在后院中的仆人的身影一下子都少了很多。
留在身边的、就剩下阿浅以及曾经岩胜的部下景家大人,以及知晓勝一的实力,并信任小男孩能够振兴继国家的一些老派家臣。
多亏了他们,现在的继国家才能维持住正常的运转。
她原本还打算再留一段时间,再陪勝一和千逢一些时候,只是现在好像是做不到了。
放生澪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近。
那夜,在满开的藤花花海下,见到岩胜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隐约意识到了。
在初冬的某个夜晚,一直缠绵于病榻的白发少女仿佛福至心灵般,将双足从被褥间挪出来,放置于榻榻米下。
她在烛火中孑孑独立,剪影纤细,垂下的白发柔软如蛛丝,衬得她的双肩格外单薄瘦削。
原本无力发软的双腿,在今夜却能够支持她下地行走。原本沉重的身体,也从所未有的轻盈。
纠缠着她的病痛,仿佛在此刻都消散一空,就连沉闷的胸口,在呼吸时都再没有丝毫阻碍。
窗外下起了初雪,今年的天气十分奇怪,但看到按时下起来的、恰到好处的雪,又不禁令人感叹明年会是丰饶的一年。
在落雪的阴影中,放生澪披衣来到书桌前,欣赏了窗外风景片刻。
而后,她带着平静的微笑,取出一直藏在身上的绝笔信,展开抚平,用镇纸压在桌上,开始了最后的添笔。
「我最后的愿望已经实现,千逢健康出生了,是十分乖巧可爱的孩子,会抱着我的手指对我笑,笑起来脸上有点小梨涡,也不知道是像谁
如今勝一已然能够独当一面,身边又有值得信任的人在。
我不求他们支撑起继国家,只希望他们能够坚持、贯彻自己的信念,过得幸福快乐。
当初父母和姐姐对我,是不是也怀有同样的心情呢
不希望我承担与产屋敷一族联姻的命运,而希望我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简单快乐地活下去,这样就足够了
只是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心里满怀怨愤,总觉得被亏欠,我对圣哉怀有的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情,在后来也变得混沌、不能清晰了。
直到我遇到和我境遇一样的人,这才慢慢明白自己的心。」
「事实证明,我也许真的不适合成为一族主母。」
「继国家如今的情况,你们也都看在眼底了日后继国家如若衰颓,勝一和千逢两个孩子,以及我原先的侍女阿浅三人,还希望母族放生家能够庇佑一二。」
「啊,总之那些不值一提的、过去的事情,我就不说了。」
「如今我已了无牵挂,也是时候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了。」
「没能实现你们和茧对我的期望,真的很抱歉。」
她写完一张信纸,翻页,重新起头,想要为岩胜也留下只言片语。
笔尖落在白纸上,晕染开一团化不开的墨色,反反复复几次,却始终未能写出一个字。
昏黄的烛火照亮她柔和的侧脸轮廓,从额上垂下的一缕过长的发丝,落在她的眼前。
白发少女抬手将其拂至耳后,可它很快又落下来,荡回到她的视野中心。
良久,放生澪垂下眼睫,放弃似的收好了纸笔。
留下之前已写好的信纸,她系好外衣,穿好了外出的鞋,就这样吹灭烛火,身无一物地出门了。
在合上樟子门之前,白发少女最后望了一眼这间两人曾待过的屋子。
自他走后,就未曾变更过分毫的布置,物体高低起伏的影子仿佛沉默的山峦,注视着年轻的女主人。
屏风上海龟和水藻无声游曳;格天井上犹如鸟兽戏画般的纹路、在黑暗中扭曲;男主人的刀架与盔甲依旧摆在正中,即使使用它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逐渐合拢的纸门夹断了白发少女身后惨白的月光,遮盖了她低垂的左眼,也将她最后的尾音屏蔽在了门外。
“岩胜。”
室中完全陷入进黑暗当中。
放生澪要去实现那个最后的约定。
她先是往海边走,凭借之前拜托茧打听到的地址,找到了歌所在的小渔村。
这几月来,她不需饮食,也无任何生理需求。
她不会累,不会困,就算摔倒在地上,伤口疼过以后也会马上痊愈。
愈合的时间原先很长,后来慢慢变短了。
最开始还会感觉饿,到了后来,饥饿感也慢慢消失。
「这副身体,和我原本的身体有了强烈的重合倾向。」
随着死期将近,过去世界的投影降临了
这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事情,跟她之前多次失败脱不了干系。
事到如今,幽婚眼见着已全盘崩坏,再无回寰的可能,缘一在她有意疏远下,也已伤透了心;岩胜沦为失去记忆的恶鬼,是否记得她都是件不确定的事。
未来就像没有出路的黑暗漩涡,将她的幻梦打碎,留下的只有深深的麻木与宁静感。
春末的某一天,她终于在某日清晨时分,抵达了那个渔村,已然长大成人的黑发少女正带着几个孩子,在外面晾晒药材。
春日的阳光下,她一身淡青色小袖,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了一双白皙的臂腕。
少女依旧用头巾束起长发,秀丽的面容上洋溢着健气的神采,偶尔瞥过来的一眼,便已令人见之忘俗。
孩子们簇拥在她周围,笑声清脆如铃,引得路过的村民纷纷回首观看。
几个出渔的青年人正从旁边小路上走过,都不由目不转睛、盯着移不开眼了,也不知是谁取笑了一句,几个人弄了个大红脸,打打闹闹、灰溜溜走了。
眼前这一切,美好得就像是人间仙境。
放生澪靠着一棵枝叶繁茂的野柃木,伫立在不远处的山丘上,看得有些出神了。
一阵风过,吹得树叶婆娑作响。
在药架下的黑发少女扭头向这边望过来时
却只看见满天的野柃木花在风中飘舞,雪白的小花似吹雪般弥漫天际。
山丘上空无一人,风静静吹,天与地的界限也在晨光下变得一片朦胧。
“真美啊”
歌抱着竹篓,不觉叹息出声。
望着霜白的繁花,黑发少女久久无法回神。
她似乎是想到了某个人、某些事,而呢喃出声。
“夏天又要到了呢,也不知道缘一和澪如今怎样了。”
他们相遇的时候,那个时候、正好也是夏天要开始的时候。
但很快,少女便摇了摇头,再度望向那片天空时,脸上已慢慢露出会心的笑容。
“不过,一定也和我是一样,正幸福地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某处吧。”
彼时,白发少女头戴白纱笠帽、手持竹杖,正独自一人走在荒山野岭中。
她没有选择现身,在确定了歌的情况后,便转身悄然离去了。
夜色倾覆如盖,夜鸦南飞,古树峥嵘,空气中依旧存在着白日的余热,几株野花奄奄盛放在小径两旁。
放生澪从其中走过,草叶上的夜露沾湿了她褴褛的衣摆,几只蟋蟀被惊飞地落入草丛深处。
路旁的小水洼中映照出她苍白憔悴的脸庞,因为缺水而泛白的双唇,唯有那双樱色的眼瞳,明亮得惊人,仿佛就要望进人的心里去与她对视的人,都要回避这双清澈动人的双眸。
这样不知疲倦地走了许久许久,眼前茂密的树影逐渐稀疏,仰头一望,一座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已然隐约可见。
它在黑暗中沉默,又在日升之际闪耀,指引她一刻不停歇地踏上这条归乡的道路。
那正是阳炎之山。
作者有话要说 鬼灭篇完结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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