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也可说是鲁普莱希特先生单方面的情绪的发泄。
“在这种地方就不要随意出行走动了,更何况还是带着澪一起——”
他没有想到放生真琴居然会这样大胆地带着养女离开,一走就是一整天。
在这种能够像买苹果一样,轻易买到违法枪械和手榴·弹的地方…没有人庇佑的美丽之物,一旦被抢走、被破坏,可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放生真琴不想同他吵架,即使对方将澪说作他们双方之间共有物的口吻,让知晓他内心龌龊的放生真琴感到一阵反胃。
要知道再有记忆的十几年间,她一直是被人捧着的……但为了暂时的安宁,放生真琴全都忍了下来。
“澪,你先去楼上吧。”
她就转头跟手边的女孩嘱咐道。
夕阳倾斜而来,将站立在惨白的道路上的他们脚下、拉出长而平行的影子。
漫漫红光中,放生澪迟疑地松开了她的手,在踏上阶梯时,并没有错过黑发男人眼中深沉的冷意。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那绝不是看待妻子该有的目光,仿佛注视着的,只是一块横亘在路上的石头、绊住衣角的一根树杈。
一种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忽而充斥了白发少女稚嫩的胸膛。
她在楼梯上停立,伸手捉住了心口的衣料,细白的指在衣上留下褶皱,阴影便如潮水一般浸没了她樱粉的眼瞳。
然而在此之前,她一直都还是懵懂的,那张无知无觉的面容、有着被雨露打湿绒羽而瑟缩不止的白鸟才会有的无害与纯情。
她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这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个体,因为在她胸口跃动着的,一直以来都是一颗被杀死、
也不曾感到过丝毫怨恨的纯白之心。
——
魔都横滨夜晚的天空,是五彩斑斓的。
临近入睡时分,放生澪才等到了结束争吵、上来的真琴女士。
母女俩睡在小小的阁楼上,为了节省电,一入夜,灯就熄灭了,黑漆漆的街道上刮起了风,好像又要下雨的。
没有问有关养父的一切问题,澪只是在被子里无声地拉住妈妈的手腕,万分珍惜着现在的每一份每一秒。
曾经因为生父的问题,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度非常僵硬,但在今天,在从真琴口中得知到那个男人的姓名过后,放生澪对他的恐惧……忽而一下子消减了很多。
恐惧源于未知,「火之天使」也是有名字的人类,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能够战胜的——在他没有成为真正的天使之前。
“你还爱着他么?”
她问自己的母亲,口吻平淡得仿佛只是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们像是电影开头或者结尾,在一个无人的小酒馆里,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之间,发生了一场无关紧要的对话。
放生真琴点头,也没有计较她小大人似的问候。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直勾勾看着天花板,房间实在太小了,小女孩的床,睡两个人就已经非常勉强。
“……哪能说忘就忘呢,那么多人里,就他一个对我不理不睬,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接近我的缘故是什么。”
“涩泽龙彦……?”放生澪生涩地念了一遍。
“是啊,涩泽龙彦,”放生真琴郁郁念道,在黑暗里,她姣好的面容、也仿佛被某种蛰伏在暗处的东西咬到一口般微微扭曲,忍受这种疼痛,以至于说出口的话也带出轻微地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他没有连名字也骗我的话,那他就叫这个没错。”
“……现在,也还是很爱他吗?”
在说出「爱」这个词时,少女还是显得有些生涩。
“……爱,怎么不爱。”
“见一眼便觉得心痛难捱,就连恨、也只是恨他为什么会那样绝情。”
“即使是现在,也在这份爱里煎熬着,为了一份单向的、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情感,而付出一切的蠢女人,今天店外过来的那些看我笑话的人,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她为说出这样粗鄙之语的自己感到惊讶,可悲之余,心里更多的是苍凉。
缩在被中,白发少女牵着真琴女士的不觉的手不由收紧,她的心神仿佛被这番话所牢牢牵动,眼神不觉有了一瞬的恍惚。
她想到了自己的前未婚夫。
难道,因陀罗实际也是和涩泽龙彦一样的?
“为什么…会想要杀掉我们?”
「为什么因陀罗要杀掉她……」
他有了别的女人,已经不爱她了?不,因陀罗那么凶、又孤僻,根本没有女孩子愿意跟他在一起的。
还是说,小村庄的孤女无法给他带来帮助,不会忍术、怕累怕疼的她,最后还是成为累赘了么?
啊……甜甜蜜蜜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洒脱,愿意放弃忍宗继承权,只跟她在一起什么的,实际上,心里果然还是惦记着的吧。
「毕竟忍宗的继承权最后是给了弟弟,作为长男的因陀罗,那么骄傲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不感到愤懑呢。」
那段时间,澪还记得褐发青年格外阴沉、喜怒无常的,澪亲亲抱抱,把他当成容易受伤的小孩子一样谨慎对待,哄了他好久,临近成婚之日他的心情才好转了些。
「但其实,还是很不甘么?」
之后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我死了的话,阿修罗继承忍宗的仪式就不能顺利举行了,因陀罗也许是想趁这段时间,重新将权利抢夺回来。」
按照他的脾性,的确是会这样做的。
因陀罗……多半就是因为这个而动手的。
放生澪想不明白。
这世界还有什么比纯粹的感情更动人的呢?付出了那么多爱得到的,却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白发少女眼圈慢慢红了。
她不想再被背叛了,一次也不。
“澪…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为什么。”
就在这时候,真琴的声音幽幽传来。
黑发女人侧着脸,眼瞳在黑夜中明亮又空茫,一种幽灵般的气质,如轻薄的纱衣笼罩在了她的面容上。
看出来白发女孩在想些什么,在此刻,她的语气是那么残酷——
“你的想法很好,感情这种事情,如果能够达到平等就好了,不管是爱人的那一方,还是被爱的那一方,如果付出的感情都能够平等就好了。”
“可是,人自投生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起开始,就是不平等的。远处的横滨,与此处的擂钵街;出生在东京歌舞世家的我,与出生在逃亡路上、跟着我一起颠沛流离的你。
在这样不等的人生里,充斥的感情也从来都是不等的——两人之间……你爱着我,我就也必须以相同的爱去爱你么?”
一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
真琴女士刻意等了一等,放生澪也依旧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她就继续说道,声音仿佛雨滴,冷冷清清地溅落在漆黑的阁楼中,将一切都打湿。
“就好像,在成为你的妈妈之前,我首先是个女人,比起你,我会更在意我的爱人;而在爱上涩泽龙彦之前,我却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个体,比起爱人,我更倾向于爱己。
我一直这样认为着,我是绝不会同那些凑来身边献殷勤的男人交往的,就因为他喜欢我,我就非得委屈我自己么?”
她似乎喃喃自问,一时有些痴了。
“因此,我能理解涩泽龙彦对我的杀意,只因我和你是他人生中的污点,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为他诞下子嗣,这并非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停顿几息后,放生真琴才继续说话,注目黑暗中虚无的某个点,她叹了口气,“人在对待另一个不爱的某人时,所能做出的事、可是相当残忍的。”
从床上坐起、女人靠在床头,去翻弄柜子边的烟盒,打火机的光亮起来,照亮房间的一隅。
在说完过后,她拿着火机半天没有动,漂亮的容颜在橘色的、不住跃动的火光中隐约着,半边浸没在光里,半边沉没在黑暗中。
在这句话中,她陷入了过去的回忆。
半晌,真琴才将烟靠近双唇,细白的指夹着细长的香烟,有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冷淡的性感。
寂静中,女孩柔软的手指忽而覆上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抽烟对嗓子不好……喝酒也是。”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略微歪着头,用浓密睫羽下,那双湿润的眼瞳固执地看过来,声音是纤细的一缕。
“……妈妈是这样教我的。”
放生真琴哑然失笑,垂眸叹了一口气。
“澪……你能明白我刚才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么?”
最终,她还是放下了烟和打火机。
放生澪坐在她身边,银发落在双肩。
她望了真琴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几缕碎发落在眉间,那张秀美的脸上,有种只有孩子才会有的稚气无邪,神情却介于悲伤与失落之间。
“有一点明白……但好像又不太明白的。”
黑发女人就笑了笑,她又想抽烟了,但忍住了。
“没关系,这种事情,等你长大过会自然就明白了。”
“澪,现在你只要记住,以后不要变得像我一样就好了。这样太辛苦了、真的太辛苦了。”
这样说着,低头慢慢躺下来,是准备入睡了。
放生澪跟着一起躺下,在夏夜的终末,外面的雨也终于莎莎落了起来,打在窗户下,留下斑驳的水痕,外面的天空是深沉的黑蓝色。
她思索着母亲这番话的意思,脑海中,因陀罗与龙之介的模样反复交替着。
一种煎熬感令她失眠。
她想,即使长大了,她仍然也弄不太懂爱,没有人教她怎么做,她只是按自己的想法去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真琴的话,让她意识到,她与龙之介之间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她需有有长辈在身边,在她迷惘的时候为她指明方向,并不需要太多,一位就足够了。
曾经是姥姥,现在是母亲、真琴女士。
“明天,就到了秋天了。”
夜晚,不知几时的,放生澪在雨声里突兀地开口道。
“嗯。”旁边人的嗓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仿佛要睡过去了。
“你会一直陪着我么?”放生澪又问道,窝在她怀里,在被子中勾了勾真琴女士的小指。
她的眼瞳仿佛猫,宁静无声地注视着,带着容易被觉察到的期盼。
黑暗中,只有彼此平缓的呼吸声在阁楼上响起,雨声轰隆隆的,压过了远处街道的械斗声,竟然是这些时日来少有的安宁。
放生真琴想了一想,“如果明天一早醒来,我还在你的身边的话。”
她平静地这么说着,不为自己的疾病所困扰,有一种从容,又大度的风范。
放生澪靠在枕头上望着她,睫羽垂下来,慢慢眨一眨眼。
心想:「既然如此,那今晚就不睡地、一直看着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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