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明亮起来的街道充斥着「人」的声音。
凡是拥有自我思想、在这世上呼吸着的活着的生物,能被称之为「人」的生物的声音,充斥在这个没有生命的钢筋水泥的环境里,熙熙攘攘响起他们身边。
老人小孩,电车汽车,脚步声,汽笛声。
从漆色的车窗外传来。
秋雨过后,并不热烈、而显得过分懒散的阳光洒下在大街小巷。
有那么一瞬间,坐在车的前座回望过来的他,以及跪坐在后座与他对视的放生澪,在他们的周围,时间却有一瞬的迟缓。
光影自车窗玻璃斜斜洒落而下,这样的对视,直至白发少女苍白的脸微微染上气愤的红晕——她后知后觉地生气,缭乱的发仿佛丝绦缎带一般落满肩头,几缕勾勒着柔软脸颊的弧度垂下,在肌肤上打下竖条的影。
那双樱红的眼瞳盛满水汽,将落未落,菱唇浅浅抿起,泛着倔强的白。
即使努力在强忍着了,怒火仍旧自那双明亮的双眸中泄露出几分,其中,还隐晦着微弱的、被伤害到的疼痛。
没由来地,太宰治就又想起了那只白猫。
在那条回家的路上,小巷里,他仍旧保持着抱它的姿势,手上却空空如也,始作俑者反而在踹了自己一脚后,相当优雅地落地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它,落在身前的青石板路上,在他的注目下,白猫甚至还毫无负罪感摇着尾巴地、舔了舔爪子。
它的毛发光滑漂亮,即使是没有名字的流浪着,也一副完全被好心人类细心呵护长大的模样,一身纯白色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通透的光晕,那样洁净而暖和。
只是看着就可以想象,那些软乎乎、顺滑的绒毛蹭过肌肤时的绝妙触感。
毛茸茸动物发起火来也可爱极了,脑袋圆溜溜的、眼瞳圆溜溜的,为了恐吓别人,而努力作出毛发倒竖的模样,也只是使得云朵毛球一样的自己更加可爱了一点。
只要一想到,它也在恐惧着,太宰治就无法因为受伤的脸而再生气下去地、眯着眼笑了,他无法对世界灌注太多的情感,却对这类毛茸茸的动物缺乏防备感。
然而,这样一度使他那贫乏的内心、充满怜爱之意的感觉,在遇见放生澪以前……从来只在四肢行走、皮毛靓丽的小型动物身上有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太像一只猫的缘故,还是那只白猫太像她了。
跪坐在后座上的女孩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一只漂亮过头、又警惕过头的白猫。
在车上对视的短短几息间,说出可恶言论的太宰治心里毫无挽救的意思。
甚至,他开始想象如果她做出猫的动作……
就好像,综艺节目中请来的那些少女组合里的美丽小姐姐一样,在无良主持人的强烈要求下,强忍着害羞,拘谨地蜷起手指、靠在脸颊旁边,红着脸小声发出猫一样喵呜的声音。
如果这样做出来的话,那双粉色的眼瞳必定会因为羞耻而水光潋滟的。
诚然,她是个秀致绝伦的女孩,这不单单指她的脸,还指整个人的存在,就仿佛枝头迟迟绽放的那串铃兰的花蕊,又好似雪山顶纯净的一泓苍白脆弱、在朝阳下很快就会融化殆尽的积雪。
她是举世无双的美少女,随便走在街上会被星探搭话;直说自己是魔法少女、前来拯救世界之类的话,也会有大把人信的可怕存在。
只是她所处的环境,似乎使得她缺乏「自己很受异性欢迎」的这种认知,也对和人沟通的忌讳一无所知,不然,也就不会这样轻易地、老是被太宰撩拨得露出这种……令人心情舒畅的表情来。
可爱,太可爱了,非常可爱。
那种感觉……要如何用语言来形容呢?即使想要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然而看着她因为生气而显露出的鲜活姿态,脸上也依旧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幼稚得跟国中生一样。
意识到这样很不对,但下一秒,又被这种恶趣味俘获,懈怠地干脆放任自流了。
“之前见过面,却没有互通姓名,幸好能够再次相遇呢,”他真心庆幸道,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是太宰治,小猫小姐呢?”
比之前那种冷淡的忽略更恶劣,在随便地说出来可恶的话语后,还能用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自来熟般的模样说话。
身着黑色西装的纤细少年笑得毫无防备,让放生澪微微齿寒。
“我想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她攥紧按在沙发上的手指,将面容偏向一侧。
双唇依旧是冷淡地抿出浅浅的直线。
“啊啊,这样说的话,未免也太伤人了……”
闻言,黑发少年动作一收,过分风流的眉眼便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忧郁哀愁的怔色,过长而卷曲的发落在眉心,他垂下的睫羽甚至因此而微微颤动着。
病态的皮肤上,打下了游离的细碎的影。
即便心知肚明这只是伪装,然而在他不花言巧语、无所谓一般说着俏皮话时,这样单纯的情绪流露,反而使得放生澪心里多少有些被治住般的无奈。
她悄悄看了一眼前座垂头丧气的人,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在沉默的最后,以白发少女的妥协告终,她揪着裙角、放弃地小声道:
“因为你是织田先生的朋友,我才告诉你的哦。”
“澪…放生澪,这是我的名字。”
即使……是带着几分做戏的程度在,在听见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回头见她雪肤樱唇,星眸半敛,眉梢眼角都露出了不想被认为是服软的红晕,那副、矜持着说出自己名字的模样,依旧令太宰治心中怦然一动。
他甚至不觉换了个姿势,撑起脸颊,以便更好地欣赏她的美貌,就仿佛在一家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烂的街角小书店,找到了心仪的新版《自杀指南》,还是精装带特典的限定款。那一瞬的惊喜与狂热毋庸置疑。
就仿佛注目山花鸟月,绝佳之景,仿佛拨开云雾,撞见月轮初升,被银灰色的月辉落满一臂时的愉悦。
欣赏美丽之物,乃人之常情。
“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如果你以后还问刚才那种问题,我依旧是不会理你的……”
还在犹豫着怎样才能把话说得不伤人,放生澪坐在位置上幽幽抬眸,但见对面人一副好整以暇、眼睛亮晶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还在口中的话语不禁一噎。
还是一阵莫名气恼。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她带着抱怨的口吻细声道,不自觉偏了偏头,眼神也瑟缩了一下。
“澪。”
“……嗯?”
“因为澪……”西装少年就眯着眼笑了,用着平常的口吻,说出了很不可思议的话。
“总感觉一不注意就会死掉一样呢。”
因为太美了,美到仿佛下一秒就再也看不到了,就跟路过时看到的转瞬即逝的风景一般,云雾初开之月,轻风吹雪之樱,朝露幽昙、是美丽却脆弱的存在。
“不过…就是这样才很喜欢哦。”
“在咖啡店看到你的第一眼起。”
他向后靠,身体倚在仪表盘旁,伸手指了指脑袋。
宽大的袖子随之滑落到手肘,缠满绷带的纤细小臂露了出来,他用闪烁着星光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金褐色中仿佛流淌着脉脉春水。
尘埃中开出的花,带着星屑的,纷纷绽放在了那只鸢色的眼瞳中。
太宰治认真道:“这里,要不要邀请这位可爱的小小姐一起殉情呢……的念头,就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
真是奇怪,总感觉,如果和您这样完美的女孩一起长眠,死亡、也一定会变成非常幸福的事情吧。”
他的眼神如此温柔真挚,令被注视者短暂的晕眩。
然而回神过来,就会发现这番话表面上是告白,细听起来,却净是些不着调的东西,莫名其妙到足以令任何一个正常女孩在惊愕过后,气愤不已地结束这场对话。
「你这家伙原来是自杀狂吗?」
太宰治对此已有过多次经验,因此对这句话一点也不陌生。
他不否认这一点,但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即使被这样说,也依旧想要将这份诚挚的邀请传递出去。
他如往常一般等待被对方拒绝。
然而白发少女什么也没有说,像是为这段话所怔住了,又仿佛是其他的什么,只是出神般,瞳孔微微一散。
·
日头渐高,车外行人渐渐多了,没有开窗的车内多少有些沉闷。
新入职的黑手党新星,与离家出走……可怜无助的贫民窟美少女。
「虽然念起来不怎么顺口,但是……别的不说,还是挺浪漫的嘛。」
瘫在前座,自顾自开始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没有预想到要是刚才那一幕被刚离去的友人撞见了,一顿欲言又止的心灵鸡汤一定少不了。
即使性格再怎么不着调,但对着不熟悉的女孩子,却老是这样草率轻易地说出了叫人误会的话……
“刚才的话……可以再说一遍么?”
寂静中,忽而听见白发少女的声音响起在狭隘的空间内。
她的声音承袭了歌舞剧天才的母亲,清澈、婉转仿佛夜莺,嘤嘤呖呖,娇柔动人,有种普通孩子所没有的辨识度,叫人只想听了再听。
“诶,”黑手党的新星神色一振,架在椅上的腿也下意识放了下来,板正地坐起,起得太急,撞到脑袋也浑然不觉。
他的手扒在前座椅背上,拉近距离问道,金褐的眼瞳也因为心中的猜想而开心地微微瞪大:
“难道,猫小姐是要同意了么?”
如果说刚才的反应也只是身体习惯的。
但见她低着头,细嫩的手指放在膝上,一副默默无言的模样,之前的游刃有余忽然消散一空,太宰治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一时真的剧烈跳动起来。
他已经很难作出害羞的神态,却头一次感觉到了脸上的热度。
异想天开、听起来完全是俏皮话的东西说多了,一直被拒绝,也就越说越流畅,然而,有一天真的被当真的、给人答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可真是……」
「有趣极了。」
“……不过,我刚才说了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印象了诶。”
然而,那种惊喜的气息,很快就从黑发少年身上褪去。
他转而便作出苦恼的模样,端住下颌,拉长语调地说着,一副想要蒙混过去的赖账模样。
反复无常,十分莫名其妙。
在太宰治脑中,再度浮现出了那个雨天白发少女与她的小男友一起走进店里来的画面。
推开咖啡店的门,相依偎的少男少女宛如走入异世界的黑犬白猫,看上去那样格格不入、
却又那样般配。
他没忘记那个黑头发黑风衣、宛如狂犬般的少年,叼着幼崽一般小心翼翼护着女孩的模样,比起病殃殃的女孩,男方就显得很长命了。
「名字,好像看资料的时候看到过,是叫做芥川龙之介吧……很普通的名字。」
对于他们的恋情,与其说太宰治的态度是悲观的,倒不如说是漠然、与不感兴趣的。
因为无论这段感情的走向如何,都跟他没有关系。
但现如今,在有男友的情况下,白发少女依旧对他的话有反应……
这不禁令太宰治感觉微妙。
他心里的热度在思及这些东西时、轻微冷却,一种玄而又玄的负面情绪便再度涌了上来,那些粘稠的、浑浊的东西,犹如不断沸腾着起泡的沼泽,将他空洞的灵魂淹没。
一时间,「你的爱情也不过如此」的,一种居高临下般的冷漠支配了他,胜过了心中的怜爱。
然而「成为恋情的插足者,而后被正牌男友杀死」的这种死法,实在是太令他好奇与兴奋了,他得以自若地转变态度,带着隐晦的恶意试图进一步查看对方的反应。
于是,在貌似一番纠结过后,黑发少年适时“回想”了起来,他期待又快活地甜蜜道,声音带着蛊惑,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起殉情怎么样?”
自霜白的碎发下,放生澪抬起双眸。
.
在接触到那双猩红的眼瞳时,那一刹那,轿车的内部仿佛幽暗下来,即便这里是远离大海的陆地,黑发少年依旧感到了浓重的、扑面而来的水汽。
声音,自身体的感官中剥离而去,如同被绑缚住手脚地扔进了深海。
他们,被世界抛离远去。
就连斜斜洒落进来的朝阳、也呈现出血一样的鲜红,一切事物,车窗、车窗外突然迟缓下来的行人、自道路两边梧桐树上,都带上了古旧泛黄照片的质感,出现了失真的现象。
犹如某种奇异的力场作用在了他们两人之间,太宰治感受到浓重的窒息感,他被固定在原地,一根手指也无法抬起,那是比控制重力的异能更强大的力量。
那仿佛更像是神明的领域。
他无法偏向别处的目光,向前延伸,触及到面前的少女。
放生澪仍旧泰然自若地坐在原处看他,白发在没有风的封闭空间内狂乱地飞舞,她像一个真正的优雅的淑女那样坐着,双眸是不详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鸽血红。
而那,显然已经不是人类可以拥有的眼睛。
漆黑的水的纹路从她发顶落下,即使是坐在车内,少女却仍仿佛置身在一场黑色的暴雨中,又或者是从水中捞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她的足下慢慢汇集处一滩漆黑的水。
那件白色的睡裙已经完全被污染得斑驳不堪,湿哒哒地滴着水,裙下露出的一小截纤细的双腿上爬满了黑色的瘢痕,有如黑色的青苔在一面纯白的墙上肆意生长。
黑水顺着纯净的银白发丝向下滑落,吸饱了雨水的发秾丽濡湿。
两相映衬之下,黑得愈显浓艳,白的愈显惨白。
容颜之上,只见一双瞳眸猩红似血。
她在黑色的雨中说话,神色平淡到可以称之为冰冷,即使是平视,也使得太宰治有一种被俯视感。依旧是小女孩的声色没错,然而那声音嘶哑得却仿佛曾经被人割断过喉咙,连同声带一起。
“你知道么?如果,我现在点头答应,你可是
……真的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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