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过后,趁着年前横滨的理发店还没有放假,织田作之助带她去重新修剪了头发。
一个季节没有修剪,就又长长了许多,原本堪堪及肩,但现在,却已经到了能够披下来的长度,银白的发一直落下来,遮住了耳朵,看起来一团稚气的。
临出门前,她还在洗衣服,即使织田作之助拒绝了很多次,说自己能够处理,但除了贴身衣物以外的东西,她依旧坚持要帮忙处理。
「在黑帮工作很忙、很辛苦的吧,就让我也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但作之助感觉得到,澪、似乎对港口黑手党、对他的工作没有好感。
再直白一些说,她对任何与黑道有关的武装势力好像都很抵触。
即使能够很好的、和他的工作伙伴们相处,尽心尽力地招待他们,但那也只是因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而已。
在亲眼目睹过黑帮的屠杀过后,尤其是被屠杀的人是自己曾真心祝福的朋友,经历那些事情后,产生这样的心情,其实也再正常不过了。
·
出来得匆忙,时间也够早,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两人受到了店主的热情款待。
在年轻店员的强烈推荐下,澪的新发型被决定成了姬发式的模样。
“已经是很过时很老气的样式了,走在路上会被同龄人嘲笑的吧……”
夹着垂在鬓边的、一片末梢削得平整的白发,望着镜子,小少女这样嘀咕了出来。
虽然对自己的外形并没有那么注重打理,但她其实知道自己很漂亮,甚至还有些小臭美,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非常可爱。
作之助是知道的,甚至为之感到隐秘的欣慰。
平常,在家里等他的时候,她就做做家务,最近,还接受了邻居的委托,给楼顶的蔬菜浇水,挣点零用钱。
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呆在书房里看他收藏的书,她对读的书、题材的选择百无禁忌,似乎什么都能看一点。
不过翻得最多的还是爱情小说,其次就是时尚杂志、地理杂志。
看得多了,对发型有自己的见解也很正常。
女孩之间的风尚,织田作之助没有发言权,只能在一旁看着。
然而打扮新潮、起的英文名字也很新潮的店员却极力坚持,哪怕不收钱,也不要再更改了。
“只有适合客户的发型才是最好的,如果不是真的觉得好,我才不会推荐呢!”
他是对于自己手艺非常有自信的人,如果不是澪长得好看,头发又很棒,他就要发脾气了!
“……的确挺适合你。”
对于这句话,作之助倒是挺认同的。
“是吧!不修姬发式实在是太委屈这张脸了!我的眼光和手艺绝对没错。”理发师也探出身形地在一旁应和着。
这么说…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挺在理。
即使是之前那种缭乱的短发,放在她的身上,也会显得端庄秀气,现在修平整了,衬托得那种幽寂的气息就愈发浓郁了。
少女身上忧郁的、如梦如幻般的特质仿佛被发挥到了最大。
这是好的。
她是很适合这样古朴典雅的发型的。
澪的气质随了真琴妈妈,是古典的小美人,一举一动都娴静灵动,般般入画。
原本还鼓着脸的,听到他也认同,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抗拒就忽而消失了,放生澪出神地看了镜子一会儿,默默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新发型,心里有些小得意。
「因陀罗也是这样说过,看来我这样的确挺受欢迎的……」
在等她吹干头发的时候,作之助就和店里的老板谈天,老板对于面生的白发少女感到十分好奇,询问对方是不是这边学校的学生。
他说:看起来年纪很小,所以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艺人。
总之,感觉非常可爱。
问作之助作为她的监护人,有没有打算让她接一下广告、为店里做下宣传?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支付酬金,只是可能没有付给正式艺人的那么高。
红发青年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愣了愣,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因为出色的容貌和气质,被当作艺人什么的,普通女孩子也许会感觉开心;但她是放生家的孩子…被认成普通艺人,总感觉很不好。
母亲在她这个年纪,已经是东京歌剧院的明珠,未来可期的古典歌剧传承者,跟随放生家的长辈出入于各种国际场合,在那时,就已经隐隐有了东方歌剧玫瑰的美名。
出生在歌舞世界,抱着权杖与皇冠诞生,从起点上来讲,就已经超越常人太多。
那些荣誉、岂非是穿着闪亮服饰、被印成海报贴在时尚大厦上,所能够比拟的。
如果澪出生在东京的放生家,而不是真琴女士逃亡的途中,此刻的她,应当会被当做继承人一般接受贵族教育,已经在舞台上初露锋芒,被上流社会虚位以待了吧。
只是那时……她也一定不会再和港口黑手党的织田作之助碰面相识就是了。
似乎是头一次接触到这种问题,红发青年假装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婉拒了老板的提议。
“我会好好考虑的。”
虽然是客套话,但他将老板的话记在了心里。
在路上时,也在思考着这件事。
回了家,两人围在桌子前吃饭时,织田作之助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一脸懵懂的女孩。
“澪,新年过去,就送你去附近的私立中学重新念书吧。”
·
比起当艺人,还是学生更靠谱一些。
这是考虑了很久的事情,总让她一个人呆在家也不是办法。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念书,只是那时在镭钵街,在那种连温饱问题也难解决的地方,可没有合适的学校再去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
入学时间已经确定,是日本高中第三学期的开学时间,就在新年过后不久。
虽然在4月份的入学式当天入学比较正式,只是在家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去早一点去适应环境。
黑手党的身份、在这时也展现出来一点用处,织田作之助找地下的势力为放生澪弄到了横滨当地的户籍,办好了领养手续,顺利让贴着白发少女半身照的资料,被放进入了横滨高中的档案库。
在此之前,两人要多跑几趟学校办理事宜,无事时还得在家温习高□□课。
放生澪只在俄罗斯的时候请过家庭教师,到了横滨后,学的东西几乎荒废了,尤其是日本史、国文等之类日本传统学科,完全一片黑,只有数理化还马马虎虎。
作之助找上司请了假,就待在家趁这段时间给她恶补日本史跟国文,他这样尽心尽力,放生澪也被感染到,打起精神读背起来。
两人聊到以后读完高中,要念什么大学。
作之助对她没什么要求,如果可以,想让澪能够在横滨读国立大学,正好现在就读的私立高中、就是国立大的附属学区,也比较好考。
放生澪那时正伏在茶几上做试卷,闻言,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想去东京。”
她仍旧写着字,写着写着笔就慢慢停了,笔尖的墨在纸上留下一点黑点。
冬天的日光非常苍白,风将窗帘吹开来,露出的外面的栏杆,被融化的雪水弄得湿哒哒的。
昨晚夜间又下了点雪,按理说,这种港口城市的地形,即使是最冷的月份也很少下雪,今年却有些不一样,就连电视也报道了,大家都很期待一个下雪的除夜。
作之助没觉察到她停笔,坐在一旁想了想。
“……嗯,那里也很好,虽然没有港黑的势力,但是离横滨很近,坐电车很容易就到了。”
从横滨到东京,有无数种路线,直达的电车最短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车票只要300円。
“是、是的。没想到……居然会这么近。”
放生澪仍低头凝望试卷上的文字,两鬓的发柔顺地垂下,一绺搭在肩上,因为凝神,柔软如蒲公英花蕊的睫羽在空中铺展开来。
“……”
却没有一个文字能够读得进去了。
以前对于城市的讯息,都只能从风景杂志上去了解这个世界,谁能想到居然会这么近呢。
谁也不能想到。
白发少女轻轻喃喃道,她说话很轻,作之助未能听清,再想去问时,她已经站了起来,勉强笑道,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今天,要去学校那边拿校服。”
闻言,红发青年立即跟着起身,打算去拿钥匙。
“我开车载你去。”
放生澪已经走到了玄关,在换出行的靴子,她背对着作之助,声音闷闷的。
“不用了,以后作之助忙了,总是要自己学着一个人走的。”
带好围巾,她就挥挥手地出门了,脸上带着强打起精神的微笑。
“我会顺带买好晚上要吃的菜的。”
·
因为是私立高中,服饰必须统一,在开学之前就要把东西都置办好。
跟门卫打好招呼,放生澪抱着装有校服的纸袋出了校门。
现在还在假期,没有多少人,马路上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几颗光秃秃的梧桐树屹立在路边。
她迈步向超市,本来一直是从另一条路走,但是不知为何,今天选了另一条更为僻静的路。
沿着河堤走,隔着一条粼粼的河面,对面的港黑大厦与宇宙时钟21的巨型摩天轮的轮廓在蓝天下清晰可见。
放生澪停下脚步地驻足停留,拉下围巾叹出一口气。
迎面而来的风将她披在肩上的发吹得摇曳不定。
开启了新生活很好,按照预想的一样,能够进入校园……很开心。
但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总感觉,这种安定就仿佛建立在云雾中,如海市蜃楼一般飘忽不定,让人心中空空落落,没有着落。
她还在想着过去的事,也许总有一天,血淋淋的过去会追赶上她的脚步——
会吗……不会吗?
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白雾。
站了一会儿,终于感觉有些冷地,当她想要离开时,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诶……”
没有觉察到的,就自口中发出来了惊讶的声音,她垂眸看着河堤下的人,拿着竹杆插在水中的橘发少年也意识到什么地、抬头看过来。
跟见面时的简单着装不同,已经换作了灰色马甲,西装长裤,少年戴着一顶漆黑的绅士圆帽,自帽檐下露出来的面容干净且俊气。
双眸的蔚蓝仿佛最纯净剔透的宝石的色彩,又因满溢不满与烦躁而加深。
在看见放生澪的一瞬,那种烦躁就变成了惊讶,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眼中凝结。
而后,他猛地丢开了竹杆,也不管失踪在河里的搭档,“啧”了一声地转身就走。
白发少女仍沉浸在与朋友相逢的惊喜中。
“中也。”
以两个人还没有闹崩时的语调,她抬手打招呼、念他的名字,好像是怕全天下人不知道他们认识似的。
中原中也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走得更快了。
“……中也,是你么?”
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是白发少女跟来上来。
两个人,一个在河堤下,一个在河堤上,两条平行线,一前一后,河面波光粼粼地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原本只是需要加快脚步,但到了后面就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下面河堤的路到了尽头,前面是桥墩,橘发少年无奈地原地折身,双手插在口袋,使用异能几步跃至马路上,随便选了一条岔路地冲了进去。
他的动作迅速敏捷,用眼睛只能捕捉到黑色的残影。
身后的呼喊声在此刻终于停止了,仿佛是在寻找他离开的方向,取而代之的,是扑通一声,仿佛什么摔倒了的声音。
这一声闷响,仿佛有力的钩爪,顷刻间便挽留住了中原中也离开的脚步。
他本来已经走出很远,本来已经甩出她很远,然而现在却死死站立在巷中,犹如石像般僵持,双足仿佛有千斤重地抬不起来。
一阵并不算长的挣扎过后,橘发少年身体慢慢松懈下来,那种松懈完全称不上是放松,反而有种泄气的既视感在。
他终于再次抬步,但不是离去,反而转身,气势汹汹向来的方向原路返回了。
面容并不开心,甚至可以称得上很臭,简直像是被老师抓回去重写作业的中学生,心不甘情不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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