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路上再遇见别的什么人,云倾特意捡了条小路,中途虽然绕了点,但胜在安静。
可还没等他进入曦园,原本平和的眉眼倏的冷了下去。
他伸手推开门,冷眼瞧着坐在海棠树下的紫衣女子,一言不发。
“倾儿回来了。”好似感受不到青年的浓烈厌恶,女子柔柔的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让阿姐我好好瞧瞧。”
没理会女子的话,云倾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我啊,”云画起身,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拖曳在地,朵朵银莲绽放其间,衬的她整个人贵气非凡。
那矜贵的女子一步步靠近青年,吐气如兰的说,“当然是,想你了。”
云倾:“……恬不知耻。”
“哈哈哈哈哈哈。”仿佛是得到了什么上好的赞誉,女子兀的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
她对云倾如此评价自己,也丝毫不见恼怒,玩笑似的揭过去,说,“倾儿别生气,阿姐说笑的。”
云画走了几步,也没靠云倾太近,温声询问他,“阿姐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我今后还能不能有孕。”
云倾:“……”
这人,好厚的脸皮。
他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震惊的看着云画,想从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找出点子什么,可惜毫无破绽,他扯了扯唇,“这事儿,你怎么好意思来问我?”
她能不能有孕,她自己不知道么?
“嗯?”像是不明白云倾的话,云画疑惑道:“倾儿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云倾别过脸,冷冷道,“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这招对我无用。”
女子闻言,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怪异,“看来你都知道了?”
她语带惊奇的说,“可是在此之前,我明明骗过了无数大夫,连宫廷圣手都被我瞒在鼓里,怎么偏偏到你这儿,就露馅了呢?”
虽然她嘴上说着奇怪,但面上的表情,却是说不出来的欢愉。
不,与其说那是欢愉,倒不如称之为——兴奋。
兴奋?
云倾兀的想起了,那天晚上,扑过来的,那张尚且稚嫩的小脸上,也是带着相同的神情。
兴奋的,跟现在的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时隔多年,她们一大一小,渐渐重合,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云倾发出一声叹息,“娶了你的男子,当真可怜。”
“可怜?他可怜什么?”
云画像是觉得可笑,她讥讽的提了提嘴角,语气高高在上,“我能嫁给他,已经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又怎么能在娶了我之后,还妄想拥有子嗣?”
话落,她目光一转,幽幽的落在云倾身上,嫣红薄唇张合,说,“更何况,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给他生孩子呀。”
云倾:“……”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瞧着他没搭话,云画笑了笑,主动去问他。
云倾:“没兴趣。”
他对别人的情情爱爱,没甚兴致。
“啊,这样啊。”云画扬了扬眉,故意道:“那我就偏要说与你听。”
她就像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一心只想着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也不管旁人是个什么态度,“因为只有不生育孩子,我才能依靠秘法,来维持自己的美貌,保留这幅年轻的皮囊。”
云画牢牢的盯着,站着的白衣青年,缓缓道:“毕竟啊,我可是要去见心上人的,怎么能变丑了呢?”
云倾徒然瞪大眼睛,显然想不到,她能胆大到如此地步,“你——!”
“想必你是见过念曦了吧?”云画笑盈盈的注视着青年,突然提起了云念曦。
云倾眼皮一跳,就听到女子说,“她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念曦,念曦,你该是懂得我对你的心思的。”
“……”
“哦,不对,倾儿应该是早就懂了的。在三十年前,那天晚上——”
“住嘴。”藏在心底深处的黑暗记忆,被人剜了出来,令云倾不适的闭了闭眼。
让他蓦地想起,在三十年前的那晚,半夜爬上他床榻的,其实,根本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
奶娘她啊,不过是方方贴上来搂住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被他娘给当场抓获了。
——替罪羊而已。
而那个真正将他扒光,对他行那种龌龊事的,正是他的大姐姐,云画。
摸黑而来的女孩,在黑暗中,眼睛亮的吓人。云倾不会忘记,那衣襟被蛮力撕破的裂帛声,也不会忘记,那只戴着和田蓝玉玉镯的,向他伸过来的白嫩双手。
他摇了摇头,驱散心中的阴霾,念在她是他娘唯一一位女儿的份上,也念在,她是这幅壳子一母同胞的“大姐姐”的份上,云倾额角跳了跳,极力忍耐住杀意,声音沙哑道:“你滚吧。”
“要我滚很简单。”云画低低的笑了笑,无视了青年的怒火,轻声道:“只要让我跟你住一晚,就一晚,我立马就消失在你眼前,保证不来惹你厌烦。”
这么多年下来,她对云倾的执念,已经很深了。深到了一种,可以将生死,都完全置之度外的可怕。
云画卸下了长久伪装的面具,在云倾面前,她不过就是个既可恨,又可悲的角儿。
卑微的,可怜的,肮脏的,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可是啊,她没办法。
谁叫她,喜欢他呢。
“我们,可是——亲姐弟。”云倾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她话中是什么意思,正因为知道,他才无比的惊骇。
“是啊,亲的不能再亲的姐弟。”
云画轻言细语的回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神情都变得有些恍惚,“可是,我想见你啊。你三十年才回来一次,下次再回来,我多半已经不在了。”
就算她还在,到时也不敢,顶着一张丑脸再来找他。
云画:“倾儿,这大抵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就给阿姐,留点念想吧。”
说着,云画祈求的望着云倾,她大大的杏眼里所包含的无限眷恋,直刺的云倾偏了偏脸,这种浓烈的,似是带着飞蛾扑火般绝望的感情,他没见过。
他往日见的多的,都是那些恶心的,令人作呕的,猩红欲望。
像是这般单纯到,眼瞳里只倒映着他的纯净感情,他见的极少。
云倾怔了一瞬,却让云画抓到了机会,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牵了青年雪白的衣袖,伸出了指尖,想要去勾他的尾指。
还差那么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勾到了的尾指,却忽的偏移,紧接着,一股大力从指尖传来,云画手里牵着的一片衣袖,便轻飘飘的滑走了,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等她回过神来,面前的青年早已走远,耳边只剩下一句轻叹,“忘了罢,阿姐。”
“阿姐……”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个称呼,云画顿时跌落在地,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大颗大颗的砸落到地上,传出细碎的“吧嗒”声。
……
过完了海棠宴,紧接着便是花灯节。说来也巧,这节日一过,就是云倾重返上界之时。
“忱儿过了明日就能回来了。”
云倾望着镜子里的于晚秋,见他精致的眉眼上扬,说,“师尊很开心?”
“是么?”于晚秋笑了笑,“可能是忱儿要回来了罢。”
他透过镜子,看到了悬挂在外头的七彩琉璃灯,疑问道:“近日府上可是举办了什么活动?”
“昨个儿办了个海棠宴。”云倾顺着他的视线,也落到廊下那盏灯上,“但那灯,是为明晚的花灯节所准备的。”
于晚秋:“花灯节?听着倒挺有趣。”
云倾瞧着男子温和的表情,嘴角微弯,“师尊要是有兴致,明晚我可以带师尊去看灯。”
“你要带为师去看灯?”于晚秋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就好像,青年能带着他去看灯,是见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云倾点了点头,朝于晚秋询问,“师尊可想去?”
“我——”男子少见的犹豫了片刻,“想和忱儿一起去。”
话中极其细微的加上了云倾的名字,令人不易察觉。
云倾再次点头,“那好,明日晚上我来联系师尊。”
于晚秋:“嗯。”
随着这声轻应,镜子的景象也随之消失。
他手上的这面镜子叫做觅镜,是玄灵宗特有的一对灵器。能让手持觅镜的人,通过镜面看见另一面镜子的主人面容,进行交谈。
用云倾的话来说,相当于他那个时代的视频通话,不过是有时间限制的。
觅镜带到下界来后,受到界面影响,能维持的时辰也大大缩减。
看来是时辰到了。
云倾收起镜子,照例寻了处宽阔的地儿,进行打坐。
于晚秋见着青年的面容慢慢模糊,直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伸出手指,放在镜面上,从上而下的摩挲了几下,神色莫名。
*
时间眨眼即过,这是云倾在下界待的最后一晚,云夫人居然神奇的没有让云倾陪她。
她瞧着坐在自己身侧的青年,“倾儿,你好似从小到大,都没有独自出过文国公府吧?”
妇人感慨道:“细细算来,你都没有真正的去看过,去了解过,外头的世界呢。”
“今晚出去看看罢。”云夫人慈爱的摸了摸青年的鬓发,“它啊,真的很美。”
云倾愣了愣,“娘,您不随我出去么?”
“不去啦,”云夫人摆了摆手,“倾儿自己去就行。”
可云倾没走,仍是静静的坐着。
在安静的环境下,云夫人忽的开口,“倾儿,让娘再看看你吧。”
她站起来伸出略显干巴的手,把青年脸上的面具给摘了下来,瞧着自己眼前如此惑人的面容,云夫人呆滞了半响,才轻叹道:“真好看。”
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轻轻的抚摸上云倾的脸颊,语气是说不出的自豪,“我的倾儿,一定是这世上最为俊朗的男子。以后娶回来的妻子,也一定是世上最为幸福的女子。”
可惜了,她只是一个凡人,注定等不到云倾成婚,也见不到,他往后的妻子。
想到这儿,云夫人垂下眼帘,慢慢从衣袖里摸出了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枚鹅黄色玉佩,玉质莹润,不见半点杂色,显然料子极好,“这个你拿着,等你以后有了心上人,记得交给她。”
云倾接过盒子,“娘?”
“礼物,它是爹娘的一份心意,代表了爹娘对你的祝福。”
云夫人含笑的注视着他,轻轻说,“倾儿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找一个倾心之人,陪着你好好走下去吧。
“毕竟,我和你爹能陪着你的时间极少,要是你今后总是一个人,我们不放心啊。”
云倾心里兀的感到一阵酸涩,他尝到了久违的亲情,那是谁都代替不了的母爱,“娘,我们相伴的时间一定很多的,我下次,不,我这次不回——”
“欸!可别乱说话。”云夫人不赞同的拧起眉,“该回的时候就得回去。我的倾儿,可是要飞升的人物,怎么能留在下界呢?”
“快出去吧,花灯节开始了。”瞧着外面盛大的烟火,云夫人催促青年,“别闹得像生离死别似的,娘还活生生的呢。”
等把青年推了出去,云夫人这才身子剧颤,险些摔倒在地。旁边伺候多年的婆子惊呼,“老夫人。”
“无事,”云夫人望了门口良久,低声吩咐道:“去把倾儿用过的东西都收起来,放到我里屋柜子里锁起来。”
这样,多少还能有个慰藉,她也能不再凭空想象,她的倾儿,并没有离开。
*
云倾出了文国公府,因为这是仙门留在下界的最后一晚,大选在下午就已结束。
所以朱雀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今晚花灯节,是本朝历年来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
满街挂着的彩灯与天空中轰然炸响的烟火交相辉映,映红了半片天空。
这是属于凡尘特有的烟火气,处处都透着热闹与嬉笑,难怪凤栖会喜欢。
云倾漫无目的的走着,尽管他对彩灯不感兴趣,却也不得不承认它的美好。
只见一盏盏形状不一,颜色不一,花样不一的彩灯汇成了数条长龙,在晚夜中散发出夺目的光辉,美的惊人。令人光是站在底下,都要醉倒。
云倾从怀里掏出觅镜,于晚秋显然等了许久,他瞧着青年的神色,担心道;“忱儿好像很伤心。”
“嗯。”不知怎的,云倾忽的摸了摸镜面,让于晚秋一怔。随即他也跟着云倾,伸手摸了摸镜子里的人,“可是因为父母?”
“嗯。”云倾说,“师尊你说,怎样才能让凡人获得长生呢?”
于晚秋:“为什么这么问?”
云倾:“我舍不得她们。”她们指谁,不言而喻。
于晚秋:“可生老病死,不可违逆,忱儿,你要懂。”
“道理我都懂。”
可是看开哪里有那么简单?
云倾看了看手中捧着的一盏粉色莲花灯,卖灯的摊铺老板说,这是专门为家人祈福用的。
他伸出没拿镜子的手,在灯芯上轻轻一撮,芯子霎时亮了起来。
云倾抱着灯走到河边,把莲花灯放进水里,指尖微动,灯便顺着水流飘走了。
小小的莲灯随波逐流,在水里飘的摇摇晃晃,云倾的视线也跟着游移不定,他看了那灯很久,久到镜子里的于晚秋叫他,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忱儿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我先前在想,人既然都有一死,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修仙?”蹲着身子的青年随意鞠了一捧水,“纵使把自己修的,能活上千年万年,可等到自己喜欢的,在乎的,想念的,重要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自己,还修什么仙?”
片刻功夫水便顺着指缝留走,云倾甩了甩手,站了起来,看着镜子里的面容,语气里带着茫然,“师尊,如果一个人生命里,到头来所看重的一切,突然间什么也不剩了,那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此刻站在河边的青年,奇迹般的和脑海中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
破碎的白衣染上斑斑血迹,携带着痛苦的记忆,朝于晚秋猛的袭来,他脑中蓦然划过一声轻叹,“……徒留下我自己,还修什么仙?飞升,便算了吧。”
语气平静的,却让人兀的感到心酸。
于晚秋强行压下心里的阵痛,淡淡道:“是挺没意思的。”
是吧?
连师尊都觉得没意思。
云倾叹了口气,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相比其他普通人,他现在不知道幸运了多少倍,可幸运的他却在这里像个小姑娘一样,发起了牢骚。
他感觉有些羞愧,对不起师尊多年来的教导。
云倾拍了拍衣袖,朝于晚秋行礼道歉,“师尊对不起,是徒儿想岔了。”
“哦?”于晚秋挑了挑眉,他什么都还没说,青年怎么就自己想通了?
“徒儿太过悲春伤秋,抱着这样的心思修仙,是没有好结果的。”
云倾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信,“我目前要做的,就是要努力自身提高修为,朝着成圣的目标前进,然后破界飞升。”
届时,他自然能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一切,包括他的父母。
在《成仙》里,“仙”可是无上存在,他们可以使人,复活。
复活啊,他一定会得道成仙的。
青年说到飞升时,整个人熠熠生辉,美好的生动的,简直能把他背后的万盏彩灯,都压与脚下。
显然,他现在无比坚信着自己能够飞升成仙。所以,才会在得知实情时,那么崩溃吧?
于晚秋怔怔看着那双眸子,唇角衔上一抹微笑,他莞尔道:“忱儿,你一定会飞升的,一定。”
*
照常跟于晚秋闲谈后,云倾收起了觅镜。
经过方才那一遭,他现在心情好了不少,自身心境不仅彻底稳固下来,还向前迈了一步。
云倾调息了一下灵力,感觉自己的境界都隐隐松动。
如果这次回去,他应该不出三月就能顺利突破七转,那仙宗大会,他也能如约参加。
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桩桩重要的事都有了解决之法,云倾现在忽然有点,凤栖初初来下界时,新奇欢愉的心情。
这里,确实如他娘说的一样,很美。
“哎哎哎,快点走。”
“别催别催,就来了。”
“快点,快点,赶不上了。”
三五个女子急匆匆的从云倾面前跑过,伴随着她们的身影,还有许多跟她们相似的,着急赶路的少男少女。
似乎在此刻,长街上所有的人流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涌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远处徒然爆发出一阵尖叫,云倾疑惑的瞧着那处地儿,站着没走。
可整条朱雀街的人都在走动,只一个白影没动,委实突兀。
旁边卖他荷花灯的摊铺老板,以为他是外乡人,热情的向他介绍,“公子,三年一次的采灯礼开始了,赶快跟去看看吧。”
“采灯礼?”云倾不懂这个,但听名字也知道有趣,说到底,他还没见识过虞国的节日风俗。
“对对,这可是我国的圣礼,最适合你们这些年轻人。”
“那在哪里举行?”
“在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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