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记忆,夏泽很快就摸到了回去的路,回到府邸已经月上中天了。他满身戾气,头顶灰土,在乐安宫门口纠结了一会,还是觉着应该先去给公主复命。
甫一走进院中,就见一袭月白的瑛华斜倚在寝殿门口,身披一件赭色裘毛大氅,正茫然的发呆。余光瞥见了他,顿时来了精神,小跑着迎了上来。
“你总算回来了!”
婀娜纤巧的人儿停在跟前,夏泽轻柔的睇她,“山路难走,耽搁了点时间。”
“都办妥了?”
他点头,“公主放心吧,没有活口。”
“那就好。”瑛华凤眼轻抬,徐徐道出心头顾忌:“夏泽,你不会觉得我心狠手辣吧?”
“居高位者,身不由己。”
夏泽不以为意,皇宫之中的勾心斗角他习以为常,下人的命也不过是这些权贵们的垫脚石。所谓人不狠站不稳,他自然有这个觉悟,即便是哪天公主要灭他的口,他也无话可说。
“你能理解就好。”瑛华沉沉叹气,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会体恤好他们的家人,算是抵消一下业障吧。”
寒风掠过,干枯的枝桠左摇右晃,在青石地面上投出一瞬影影绰绰,穿山游廊发出呜呜的悲鸣。
瑛华身上灌进了风,瞬间打了寒颤,本能的将大氅拢在胸前,包裹住自己。见夏泽疲惫不堪,心疼道:“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我去换身衣裳,马上就回来。”
她一怔,“回来干什么?”
“回来当值。”
“我不是让你休息吗?”
“我不累。”夏泽斟酌些许,如实说:“最近心里总不踏实,回去也睡不安生,还不如守在外面。”
“哦?”瑛华狡黠地眨眼,看起来有一种顽皮可爱的意味,“你是在担心我吗?”
夏泽敛眉道:“我是侍卫,担心公主是应该的。”
“虚伪!”瑛华变脸比翻书还快,“若你不是侍卫了呢?”
“……”
“做人要实诚,担心就是担心,跟身份无关。本宫今天可是坐如针毡,饭都没怎么吃,生怕你出什么意外。”她微微抬起瘦削的下颌,将对方仔细打量一边,“还好没缺胳膊少腿,要不然我真的要悔死了。以后这种事再也不让你干了,害的我一天都提心吊胆……”
话到末尾变成了细弱蚊蝇的咕哝,但夏泽还是听进了耳朵里,不自然的轻抿下唇。担心的话语汇成了暖流,胀满他的胸臆。失神须臾,他忽然感觉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拉住。遽然抬眼,对上了一汪湛亮如清泓的眸子。
“以后你要记住了,不管做什么命都是最重要的。”瑛华沉吟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傻乎乎的为我拼命。”
夏泽愕然,如鲠在喉。这番叮嘱虽然熨帖,但听起来有些不对头,侍卫为主子拼命是职责,倘若真如她所说,那他还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想反驳,但见瑛华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又不忍心惹她发怒,只能改口道:“承蒙公主抬爱,我会注意的。”
真是难得乖巧,瑛华满意的松开了他,含笑道:“行了,快去换衣裳吧!”
“是。”
夏泽动作向来迅速,为了节省时间,只冲了个凉水澡,换上青褐常服,整好发冠,又处理好沾满血污的衣裳,适才回到了乐安宫。
寝殿里的灯火已经灭了,他向以往一样坐在廊下的连櫈上,身体倚靠着廊柱,疲惫的眼神落向院子里。马上就要入冬了,光景萧瑟,就连月色也变得寒凉了几分。
吱呀——
寝殿的窗户被人打开了,夏泽机敏回头,一件厚重的衣裳从窗户里飞出,正巧盖在了他的头上。
“多穿点,别冻着。”
吱呀一声,窗户又被阖上了。
夏泽将衣裳扒拉下来,原来是一件毛鞣披风,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习武之人常年风吹日晒,体质都好,鲜少有害冷之人。他眼睫低垂,凝着披风出神,最后还是将披风罩在了身上。
夜风袭来,裹挟着披风上的清香,悠悠钻入鼻息。他缩了下脖子,沉沉地阖上眼,只觉得这披风好生保暖。披上之后,身体和心里都是温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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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京城一处不大的院落里灯火通明,游廊厢庑皆是小巧别致。
古朴雅致的耳房里,江伯爻一袭青衣,负手而站,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墙上的一幅画。
画中是个貌美的女子,怀抱白猫,一瞥一笑间娇媚可人。他眸光沉沉,不久眼就失了焦,修长好看的手指摸了摸画中之人的脸。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身宽体胖的青年男子,肤色黝黑,鼻梁高挺,眼窝凹陷,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公子,事情办完了,但出了点意外。”他的嗓音又粗又哑,“小六被抓走了,带出了皇宫。”
江伯爻回过神来,转身看他,“谁抓的?”
“是固安公主。”
“赵瑛华?”他眉宇一沉,“坤康,你知道人被关在哪吗?”
“小六被带进了公主府,想必现在已经死透了。”
江伯爻面上无甚喜怒,还好事先喂了毒药,否则依着赵瑛华的脾气,小六还真不一定熬的住,“桂安处理好了没?”
坤康点头道:“已经扔到了井里。公子,瑞王那边是否按照原计划行事?”
“……先缓缓,你下去吧。”
“是!”
坤康离开了房间后,江伯爻沉默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旁高几上放着青松盆景,他揪了一簇松针放在指尖来回捻着。
他愈发惊奇,赵瑛华怎么突然出现在萧寒宫,还把小六带走了,要知道这样的疯子以前她素来都是躲着走。
莫非是知晓了什么?
江伯爻揣摩着,面上温雅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满目含凉。
这个女人真是跟他犯克,不管他做什么都要横插一脚,现在不知又发哪门子神经,开始跟他对着干。他心里憋堵,遽然起身,走到画像前轻轻念道:“芙儿,别怕,我会另想办法为你报仇的。”
若不是赵瑛华逼亲,林芙儿也不会提前病发,他苦苦寻找的神医也不至于白费。联想到那日赵瑛华让他跪地谈话的羞辱,江伯爻神色阴鸷,一松手,松针歪扭七八的散落在地。
他要为林芙儿报仇,会让这个女人付出代价!
不就是固安公主么?她迟早当不成。他倒是要看看,没了公主这个外壳,赵瑛华拿什么与他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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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汪皇后挑的人选就被秘密送到了公主府。一共三人,都是去年新来的禁军。除此之外还带来了口信,各宫都没有消失的宫人。
看来背后之人并不简单,能将人偷运到皇宫之内,真是艺高人胆大。瑛华愁云密布,但也赞叹母后办事利索。也是,若没两把刷子也不可能稳坐后宫这么多年。
她昨晚没睡好,想了一夜萧寒宫的事,此时哈欠连天地坐在正厅的楠木椅子上,脚随意搭在地面洋毯上,与身边肃穆而立的夏泽形成了鲜明对比。
“介绍一下自己吧。”瑛华秀眉轻扬,手肘撑着扶手,慵懒地拖住下巴。这三人皮相都不错,看来母后深知她的喜好。
左数第一个高束马尾的少年最先开口:“属下姜丞,年十八。”
“属下张堇之,年二十。”
“属下穆围,年二十一。”
三人洪亮的声音齐齐道:“谨遵公主差遣!”
“很好。”瑛华满意的颔首,“想来皇后已经交代过你们了,但本宫也有话要说。”
三人垂目,一副洗耳恭听的意态。
“既然你们进了公主府的大门,那生是公主府的人,死是公主府的鬼。不管你们是谁介绍过来的,从今天开始,必须认清谁才是你们的主子。”她神色变得冷厉,“倘若有人向宫里瞎传话,那休怪本宫不讲情面,去叨扰你们的家人。”
先小人后君子,下马威必不可少,这也算是显贵们的套路。三人一直未敢抬头,那清扬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可忤逆的气势,让人听着心底发怵。
他们半跪在地,朗声道:“属下定为公主马首是瞻!”
“如此甚好,你我都省麻烦。”瑛华扬唇一哂,纤细的手指一勾,翠羽就携着两个婢女徐徐行至三人面前,将手里的锦盒交到他们手中。
“这是本宫的见面礼,只要你们乖巧听话,本宫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多谢公主!”
瑛华以手掩唇,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她实在是太困了,“这是本宫的贴身侍卫,夏泽。今天你们刚来公主府,就由他带你们四处转转,熟悉一下。”
夏泽上前一步,以习武之人的抱拳礼打了个招呼。
三人齐齐抬头,回以一礼。
百闻不如一见,看清他的模样,皆是神情微动。尤其是年纪小一些的姜丞,一双眼睛湛亮,难掩艳羡之情。
夏泽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算是禁军营的前辈,数一数二的高手。虽然已经离开多年,名号依然响亮,而且还成了公主的枕边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传奇人物。
把仨人丢给夏泽,瑛华就偷懒躲回乐安宫补觉去了。
夏泽带着他们从府邸转了一圈,熟悉了一下布局环境,最后来到了澜华苑的较艺场。
一路上姜丞左环右顾,叽叽喳喳像个话唠,被穆围说了一顿老实了,现在又开始沉不住气,“夏哥,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是的。”夏泽从兵器栏里挑选了一杆长铆,率先扔给了他。
姜丞一愣,“这……这是干什么?”
三人之中就他话最多,夏泽说:“当然是试一下功夫,别惜力。”
这是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姜丞断然不会放过,一搓鼻尖,笑的朝气蓬勃,“那好,夏哥接招吧!”
伴随着一声沉澈的怒吼,姜丞腾空而起,身形好看,气势磅礴。
然而没过多久,姜丞、张堇之、穆围全都挂了彩。
禁军选人现在都是这么个水平了吗?夏泽睨着垂头丧气的三人,叹息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一会有人会过来带你们下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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