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所有, 聊赠一枝春。爹啊,为什么都要送花了,还说是一枝春,那就应该是送迎春花啊, 为什么要送梅花迎春花多漂亮啊, 寓意也好。”少女将下巴耷拉在书桌上, 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自家秀才爹。
“都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你怎么还是喜欢从字面理解意思这句诗是表示祝福和思念的。”
“既然是祝福,不应该更送迎春花么那梅花开的时候都是冬天了,特别冷,我不喜欢。”少女叹了口气。
“罢了, 罢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念书,你去玩吧。”秀才爹不想说什么, 他只有这么一女,自然只能多宠爱一些, 想要好好教导自己女儿琴棋书画, 但女儿的性子实在是笨的很,幸好样貌在这十里八村的也还过得去, 以后寻一个家境简单的人家嫁了, 日子应该也还是能过得好的。
少女开心的和什么似的,她胡乱的将写了这句诗的纸叠了叠, 塞进荷包里,“爹爹的墨宝,我肯定要珍藏的。”
“我去山上给你打兔子啊爹”
听见女儿说这话, 秀才爹就更加欲哭无泪了。他好好一个秀才, 怎么生出来的女儿半点才情没有, 反而成天喜欢跟着她那打猎的舅舅混学了一身的猎户本事针织女工学的一般,上山打兔子倒是本事厉害的很。加上小时候女儿身体弱,又让她跟着学了个武艺,于是越发的无法无天了。
“哎呀,爹天天的让我学这些,我又不要嫁给那些秀才举人,学武多好啊。”少女想到这里就觉得无奈,她师父都说了,她要是个男儿,以后说不定能够当将军的。不过她母亲早死,爹为了不让她受后娘欺负直到现在也没有续弦,她再怎么样也得对自家爹好一点。
“今天给爹打只兔子,再来只山鸡,采点蘑菇和栗子回去给爹炖汤喝好了。”少女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当即就朝着最深的那一座山跑了过去。
少女自恃武艺,又不愿被村民看见,自然只能挑最深的山。这山里野兽多,一般的猎户都不敢进来,不顾她都是已经走惯了的,一点也不怕。
只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常见的那些山鸡兔子一只也没有看见,害的她只能越走越远,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要是晚点回去,怕是爹又要担心了。
还是先回去,明天白天再来不迟。
想到这里,少女就不再犹豫。
她可是爹的命根子,要是她出了事情,爹也活不下去了,她自然不能莽撞。
然而夜路走多了也总是会遇见鬼。
平时她在这深山之中什么事也没有,可今天的运气着实邪门。她往回走还没有几步路,就有一只巨大的黑熊直接挡在了她前面。
还是只母熊
还是怒气攻心的母熊。
怪不得她一直都没有看见什么山鸡兔子,有这么一个霸王在,那些山鸡兔子又哪里会出来
少女尽可能的保持冷静,不断后退。
她虽然有武艺傍身,但面对这样的母熊还是没有多少胜算的。
可如今,又岂是她想走就走得了的
这母熊在山中修行多年,已经有了几分灵气,实力也绝非一般黑熊可比。今日它突然狂躁,又有谁能挡得住
少女便是拼尽全力,遍体鳞伤,也逃脱不了要死亡的命运。
“爹爹,女儿不孝,只能来世报答你了。”少女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致命一击。
怎么回事
她茫然睁开眼,却见那黑熊面前站着一个年岁不大,却好看的叫她完全无法形容,甚至不知道疑心自己是不是遇见神仙了的少年。
“你已开了灵智,只是修行出了岔子,就不要枉害人命。”少年拍了拍那黑熊的头,那黑熊竟然像是他养的宠物一般,乖乖的就走了。
“你一个女孩子,还是要小心点。”少年慢慢上前,原本想要出手替她直接将伤给治好,但又有所顾忌,还是给她递了药,“你用了这个药,就不会留疤了。”
见少女没有反应,少年也不恼。
他在人间也呆了不少年,知道那些普通凡夫俗子见到他都是什么样的表现,故而他只是将药往这女子手里一塞,并不再继续管了。
“等等,恩公,恩公,救命之恩我不可不报,还请恩公留下名姓,我必定日日为恩公祈福。”少女拖着重伤的身躯直接跟了上来,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名姓”少年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好该给自己起什么样的名字。
他转头看向这少女,却见她的荷包已经破了个口子,里面露出一张叠好的纸角来。
少年轻轻一扫,便可知道这纸上写的什么内容。
有了。
“我姓易,叫易枝春。”
易枝春的气息已经弱了许多。
就算他是准圣,也不可能扛得住大道圣兵的全力一击。
师无咎也立刻就从极绿刀化为人形,半点也不想继续了。
“无咎,你还好吧”周长庸见师无咎脸色有些苍白,很是担心。
“只是第一次化为原型,有些脱力。”师无咎有些站立不住,干脆就直接靠着周长庸勉强支撑。
“刚刚飞出来的是什么,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了挡。”师无咎轻声问道。
“是一个荷包。”周长庸顿了顿,提醒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孔雀族那里得到过一副师还真的画像”
“自然记得。”师无咎点了点头,那画还是他忽悠回来的。
他忽悠别人的次数不多,成功的次数就更少,作为第一次成功的战果,他想要忘记都不可能。
“在那副画里,我们得到了一个荷包,而荷包里装着一根玉簪。”周长庸继续道,“那是神藏和师还真留给我们的东西,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罢了。”
如今看来,这两件东西其实是神藏和师还真送给周长庸对付易枝春的。
易枝春这样的命格,这样的个性,就算能够隐瞒的了神藏和师还真一时,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一世
然而易枝春又的的确确是受害者,没有人愿意刚出生就要为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死,谁也不是天生就合该被牺牲。但天道又的确需要这么一个人,易枝春也只能说是时运不济。
神藏和师还真发现易枝春的打算的时候,为时已晚。
那个时候神藏的圣人身躯已经化为乌有,而师还真也已经生出了想要和神藏一同离去的想法。对易枝春,他们不能杀,也不忍心杀。但他们又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易枝春这么一直继续下去。
他们费了许多的功夫,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时间,才成功的打探到了易枝春的过去,费心费力的找来了这两样东西,又隐晦的将它们藏了起来,以免易枝春在生死簿之主出现之前就找到他们。
若是哪一天,易枝春真的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或许这两样东西还能缓解一二。
只是这些想法,这些谋算,终究还是被隐瞒在了时光之中。
易枝春倒在地上,摸了许久,才取出了另一个同样老旧的荷包来。
看着荷包的样式,就知道它们必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当初神藏只剩下短短几十年的寿元,他拒绝与我相见,和师还真一起走遍了大江南北。我原本以为他们是去享受最后的时光,没成想,他们原来是去寻找我的过去了。他们两人可真狠,陨落这么多年也不忘记算计我一次。我们三个人里,终究只有我是最弱的那一个。”
易枝春脸上带着少许骄傲,又夹杂着难以言明的遗憾和追思。
这让他瞬间就多了几分人气。
起先的易枝春实在太过疯狂,他用温柔俊俏的容貌能够骗过所有人,仿佛这九天十界的一切都不在他的眼中。
可现在,他似乎不再是那个疯狂的准圣,反而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
“这个荷包,对你很重要么”周长庸知道如今自己不该提,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易枝春如今已经输了,周长庸才敢稍稍放肆一些。易枝春不是不遵守承诺的人,他既然已经输了,自然会兑现自己之前所说的话。
逼着一个人去死,这不是周长庸的作风。
可如今这个情况,他又能如何选呢
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最后的时间里,陪易枝春聊一聊罢了。
都是被天命操控的人。
只是他是幸运的那个,而易枝春却是不幸的那一个。
“这是拙荆的手笔,针脚粗糙,叫你们见笑了。”易枝春目光如水,温柔的将玉簪从荷包里取出,仔细摩挲,“这是我给她打造的。”
“你娶过妻”师无咎吓得几乎要从周长庸的身上掉下去。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易枝春居然会娶妻
这也太疯狂了一些
“花草多情,我本就是迎春花妖,自然也逃不过情劫。”易枝春脸上泛出一丝苦笑,“是我害了她。”
“我从生死簿之上得知自己的命运之中,十分不甘,故而直接逃跑。”大约是知道自己的命运,又或许是因为在最后关头看见旧物,易枝春也愿意和他们多说几句,“我知道仙界和修真界都是天道的重点关注之地,故而我逃亡了人间。”
“我让自己变得像是一个凡人。”易枝春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笑,“足足千年,我为了不被天道发现,不被生死簿发现,我都没有用任何法术。自然,我也无法遮掩我的容貌。”
而他生成这个模样,又偏偏要在凡间活着,他本身又不会老,这一路的艰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易枝春能够瞒过生死簿,能够隐瞒过这九天十界的人,在耐心上自然是无与伦比。
他嘴上说“他这样的人也能修成准圣是天道不公”,但实际上,论毅力,论决心,又有几个修士能够做到他这样呢
“生死簿上并没有详细安排我的一切,我清楚的记得在上面没有写过我会成亲生子。加上生死簿一直没有出世,我想着凡人的一生也不过百年,我并没有想过要和她永生永世,长长久久。凡人死了,下辈子投胎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都是未知的,一碗忘川水就足以叫他们忘记一切,我又何苦纠缠”
既然是情劫,他直接应了,舍了百年和她一起过便是了。
易枝春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他只是想要好好的作为一个凡人过一生。若是以后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他有过美好的生活,有过美好的记忆,他就算注定要死,起码也能走的从容一些。
上天或许会给他一点仁慈吧。
易枝春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最后还是学着凡人一般,拜堂成亲。
“我的妻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虽然有少许武艺,却是一个笨丫头。我本是花妖,她是凡人,我们是不可能有后代的。我若是想有,她只是一介凡人,若是真的怀孕,恐怕根本支撑不了妖族幼崽在母体里所需的力量,也只能落得一个油尽灯枯的下场。我清清楚楚的告诉她,我不能生育,她也傻傻的跟着我。”
提起过去,易枝春的脸上带着旁人难以理解的笑容。
虽然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最后的结局也不是很好,可那也是他不多的美好记忆之一。
“后来呢”师无咎直觉他们的结局不会很好。
“我既然是第十个星鬼,便注定会命运坎坷。”易枝春自嘲的笑了笑,“她自与我成亲之后,就灾祸不断,小病大病几乎未停。我拼着被天道发现的风险,悄悄的用法术给她治疗,我一身治疗的本事,也几乎都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
可天道想要杀一个凡人,区区疾病也不过是开胃菜罢了。
他被污蔑过,也被追杀过,连带着妻子跟着他也是受苦受难。
可她还是太笨太傻,就算有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她还是一股脑的相信易枝春。
这样蠢的一个凡人,让易枝春都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生辰之时,刚好病愈,我为了讨她开心,便去了街边给她买簪子。她平时节省的很,不肯多施脂粉,难得她病好,我自然要多多陪她。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悄悄的在周围施了阵法保护她。”
可易枝春显得太过天真了。
正因为他用了阵法保护,反而给她招来了杀身之祸。
“有几个邪修察觉到了阵法的痕迹,以为这里面住了什么厉害的妖精,想要取了内丹修行。我妻子大概或多或少也猜到一些我的身份,只是她实在太傻,死活不肯说出我的下落,逼得那些邪修直接搜魂”
凡人魂魄何等脆弱,若是搜魂,哪里还有半点魂灵在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等到易枝春回来的时候,妻子连一点魂魄也不剩了。
便是他将那些邪修折磨百年千年又能如何
被毁灭的如此彻底的魂魄,便是用生死簿都救不回来
“你挖了叶萧的窥真之眼,是为了找你的妻子”周长庸沉默了片刻,心中已经了然。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没有任何用处,不过是存着一个希望罢了,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甚至都还不认识神藏他们。”易枝春轻声叹道。
只是念头一起,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始终无法释怀。
他刻意的遗忘了那一段短暂的记忆。
不去想,不去看,肆意漂泊,以为这样就能将事情隐瞒的彻彻底底,就能活成另一个易枝春的样子。
可上天对他还是太差。
就算他重新调整心情再认识的朋友,也终究没有抵得过一句“天意弄人”。
为何呢
他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过,就算他不想成为星鬼,不想为这个九天十界去死,就一定有错么
就算有错,直接冲着他来便是,为什么要对他身边的人下手
易枝春释怀不了,也根本无法释怀
他重视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当着他的面死去,而所有人都要他去重视另一拨不相干的人的死活。
他不服
他不服
既然天道要降下大劫,他就顺水推舟。
既然他已经死尽妻友,那么何妨让这九天十界的其他人也同样品尝一下他的痛苦
“神藏不是已经给过你们提示在那秘藏幻境里,一切都是相反的。我既然守了寡,就意味着我必定有过妻子。”易枝春笑了笑,“那个幻境并非是神藏他们针对你,而是他特意做出来给我看的。无非是提醒我,叫我不要忘了凡人艰难,叫我能够及时收手罢了。”
说到这里,易枝春勾唇一笑,“你们在幻境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都是我的真实记忆,只不过那个宝物变成了我罢了。”
神藏特意搞出这样的事情,都是为了让易枝春清醒,顺便再让周长庸再上一层楼。
一箭双雕,向来是神藏的拿手好戏。
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的敌人。
而神藏和他,既是朋友,也是敌人。
出手就更加不同凡响。
当初那一套幻境,后续又有师无咎关这把大道圣兵,如今在周长庸和师无咎身上又出现了了荷包和玉簪。
一而再再而三。
易枝春已经没有任何话可说。
他输的彻彻底底,输的也不冤枉。
周长庸和师无咎两人沉默许久。
尤其是周长庸,他想的要深上许多。
他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一只手,仿佛是在不断推着易枝春向前走,一步步推着他走向了深渊。
在这些不断的巧合里,又有多少是真的巧合,多少是必然呢
易枝春想要逃离他的命运,但他的逃离却不断的促成了他新的命运。他费心费力的想要摆脱成为星鬼的宿命,但他如今已经陷入了网中,根本无处可逃。
他所有的人生,都像是已经被写好的剧本。
而易枝春不愿服气
“其实,我是可以赢的。”易枝春将玉簪插在头上,又将两个荷包整整齐齐的收了起来,慢慢的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天道让我做刀,只想要给人族一点教训,压一压你们的气运罢了,还远远不到如今的程度。只要我不愿意去打开黄泉天,这场大劫就会逐渐演变成灭世之劫,天道想要插手也有心无力,除非他打开造化天让那些圣人道祖出来。可他们一旦出来,天道还想要酝酿这样一次杀劫,恐怕不知道要等上多少年了。”
易枝春想要抗争的并不是周长庸,而是这个天道。
为此,他可以牺牲任何人
他已经试过,他一个人根本无法抗衡天道,那么他就只能用数量来堆,用九天十界无数生灵的性命来堆。
他知道自己做的是恶事,注定要被唾骂万年。可当他做好事的时候,也不见有苍天怜悯,也不见有人来收了他,反倒叫他成了准圣,成了这九天十界数一数二的顶级存在。
这又何尝有天理了
“天道对不起你。”周长庸艰难的说道,“可是那些凡人并没有对不起你。你想要抗争,不该是用这样的手段。”
孔雀族的孔暖亦是如此。
她想要抗争族规,她却去杀了孔舒。
而如今的易枝春想要抗衡天道,他却害死了许多不相干的生灵。
或许是因为星鬼彼此之前真的有缘分,细数这九个星鬼的命运里,或多或少都有着相似之处。
“所以我败了,败的很彻底。”易枝春掸了掸衣袖,“荷包是我妻子的,东西是神藏和师还真找到的,又是你们交给了我。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唯有他们三个,其他人等,于我又有何干”
易枝春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神藏和师还真的死,他认为都是自己的错。
因为他们是自己认定的朋友,所以他们也注定会和自己的妻子一样不得好死。
就算是在神藏和师还真最后的时间里,他们也只是没有见易枝春罢了,可他们却用了最后的时间都在找易枝春的过去,想要易枝春回头是岸。
或许这场友谊,从头至尾就没有变过。
就像是他那傻乎乎的妻子一样,对他的感情也至死没有变过。
他所拥有的美好记忆,此刻全部都摆在了他的眼前。
作为星鬼,易枝春不愿意去死,不愿意为了这个九天十界去死。
可如今,象征着这三个人最后留存的东西和人,都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他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
定数这种东西,实在太过可怕。
他这一生,也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周长庸,我便为你打开黄泉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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