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糜荏斟酌道:“张常侍美意,下官心领。不过下官父母早逝,兄长们尚在家乡,如此大事下官一人难以定夺。”

    他婉拒:“还请张常侍恕罪。”

    张让冷笑。

    “糜大人可想好了?”他逼迫地凝视着糜荏,寒声道,“不先差人回乡问问你的兄长,再来回复本常侍?”

    糜荏拱手一拜,没有再说话。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十分凝滞。

    “看来糜长史是看不上本常侍啊,”张让一字字道,“既是如此,本常侍也不强迫你。”

    “糜长史请回。”

    离开张让所在的少府,糜荏果断请求面圣。

    十常侍这会对他的戒备还算松懈,于是他见到了天子,照常与天子打牌。

    与往日不同,今天的糜荏心事重重,大失往日水准。

    见他又一次出错了牌,彻底输光手中筹码,刘宏非但没有开心反而担忧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糜荏没有说话,仅是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微臣无事。”

    刘宏迟疑着挠了挠脸颊:“可你的表情并非这么说的欸。”

    糜荏又叹一口气。

    他没有再推脱,反而如释重负般笑道:“到底还是被陛下看出来了。”

    他在天子得意的表情里道,“回陛下,张常侍想收微臣为义子。可微臣……不愿意。”

    刘宏闻言豁然睁大了眼:“哦?为何不愿,可这是好事啊!”

    “张让是朕父,赵忠为朕母,”刘宏抚掌笑道,“爱卿若是认他们为义父,岂非能成朕的异姓兄弟?”

    他天真道,“届时朕就封你当个侯爷,岂不正好?”他显然不知道这个荒唐的提议,将给糜荏带来什么?

    糜荏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侧首,轻轻对着刘宏眨了眨眼。

    他的睫毛很长,如同鸦羽般覆在眼帘上,在如玉质般细腻温润的肌肤上投下细密的阴翳,看的刘宏很想去摸一下。又不曾遮挡他秋水般的剪瞳,忧郁地令人心疼。

    等刘宏着迷于他眸中深意,想要继续探寻其主人的悲伤时,他却敛眸一笑:“陛下啊,您可曾想过那些文臣又会如何编排微臣呢?”

    那些熟读“之乎者也”的文人的嘴和笔,刘宏当然见识过,脑子一冲便嚷嚷道:“他们敢!”

    “他们哪里不敢,微臣不过出身商贾,哪里能成您的异姓兄弟?”糜荏无奈轻笑,“再说,说句大不敬之话,即便是陛下,您登基以来受到的编排还少吗?”

    刘宏哑口无言。

    “微臣有些想家了。”糜荏露出思念的表情,幽幽叹了口气,“微臣的父亲最疼微臣,若是父亲还在……微臣定不会买官入京,走到今日地步。”

    他的语气带着三分愁绪,哀而不伤,听得刘宏心都被揪起来了。

    刘宏后知后觉才想起这是个刚及冠的年轻人,据说家中还有两个兄长。可若非家中不和,他又岂会只身一人带着不过十岁的小妹,前来京洛辛苦谋生呢?

    “爱卿还有朕啊,”刘宏仗义地拍拍自己的胸脯,豪爽道,“朕可是天底下最大的人,往后朕护着你。”

    糜荏一怔。

    他抬眸怔怔地看着天子,眸中满是错愕,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尊贵的天子口中说出的。而后渐渐映了点点水光,充满了喜悦和感激。

    他动容一拜道:“有陛下今日这一番话,微臣这辈子值了!”

    堪堪几字,却叫刘宏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

    退出天子行宫时,糜荏瞧了眼面板上天子那超过80的好感度。

    是时候了。他想。

    好感度只是系统检测他人对自己的情感深度,并不是说只要达到90至死不渝,对方就一定愿意为他去死。

    就像国之将亡时那么多烈士愿前赴后继死生不顾,也有那么多人在危难之际弃家人而逃……人的性格与一念之差,往往才是主导一切的因素。

    就让他来检测一下,天子的这80多点好感度能为他做到什么程度罢。

    翌日清晨,如雪花般密密麻麻的弹劾折子,如被狂风卷席着飞入天子手中。

    刘宏原先正打着哈欠随手翻看奏折,这一连看了好几份,瞌睡都跑了。

    这份说糜荏鱼肉乡里、欺男霸女,那份又说他奸邪小人,欺下媚上……看的刘宏大感莫名其妙。

    有毛病呢,他的糜爱卿长这么好看,还用得着欺男霸女?这不是勾勾手指就有一堆人赶着上?还什么奸邪小人,奸邪谁了,这是变着法子指责他这个天子吗???

    不会吧不会吧?竟真有人眼瞎至此?

    刘宏是一点都没想过这是十常侍的授意,纯粹以为是那群文臣吃饱了撑得慌。于是在议政时第一次提笔,在奏折上用朱砂批注道:

    管好你自己!

    一连批了十多分,刘宏丢开笔,吩咐身旁内侍道:“去把糜爱卿叫过来。”

    恩,他的糜爱卿若是听说这么多人弹劾他,一定会很难过,他这个好友得先安慰安慰他!

    但他并没有见到糜荏。片刻后内侍来报,糜荏正忙着处理政务,没法过来见他。

    刘宏没有多想,只当糜荏打算将政务处理好,晚些再来陪他打牌。但事实上这日他从午后等到傍晚,等的天都黑了,都没能等来糜荏。

    刘宏顿觉疑惑。

    糜荏为何不来?难道是因为听说这事,生气了?

    于是刘宏赏了些字画赠与糜荏,想让他的心情好一些。

    他前脚赏了东西,张让后脚便听闻此事。登时喉头一哽,差点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紧紧咬着牙,恼怒地想:不行,糜荏这奸贼对于陛下的影响着实过大,他必须想个办法隔开两人!

    于是接下来几日,天子都没有见到糜荏。

    但凡他命人去唤糜荏时,十常侍总会有人出现在他面前,请求与他玩牌或是如以往玩耍。与此同时,他书桌上弹劾糜荏的奏折,愈发厚重。

    ……

    弹劾的奏折飞了几天,文臣们就是再迟钝也都听说了此事。

    他们当然看得出这是尚书台官吏对糜荏的发难,也大多明白缘由。

    毕竟大家先前都听说荀司空组织品茶宴时,张让麾下的武将包围了荀府意图捉拿众人,此事最终是靠糜荏化解的。

    想来糜荏正是因此引发张让不满,方才有如今弹劾。

    但若仅是如此,十常侍又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这糜荏巴结了他们这么久,送了那么多昂贵精美的东西,用得着下这般狠手?

    众人猜测着嘀咕着,面上还是波澜不兴,不敢多做议论。

    三公倒是上门为那日的“品茶宴”道了歉,而后才听糜荏说了十常侍争对他的真正缘由。

    三人齐齐震惊,都不知接下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办公的。沉思两日,又与亲近官吏商量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在休沐日前请求拜见天子。

    他们在朝堂之中苟且多年,碌碌无为什么都做不成!唯独今日他们豁出去了,他们要为糜荏正名,不能再让十常侍迫害这等正义之士!

    不管众人是何想法,很快便至休沐日。

    许是朝中风向之故,原先亲近糜荏的十常侍一派官吏在这日全部消失了,只有糜荏一人悠然拎着鱼竿前去郊外钓鱼。

    而后在出门时遇见了他的同窗好友,任嘏。

    任嘏是周瑜的琴艺先生,听闻此事后便忧心忡忡地前来拜访糜荏。见他非但没有被影响,甚至还泰然自若地命侍从驾车前去郊外,不由急道:“张让想收你为义子,这是真的吗?”

    糜荏示意人先上车,等马车驶出城门,他才颔首:“嗯,是真的。”

    这当然是的,早在他入京时便做好这一打算了。

    倘若他是十常侍,见旁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与日俱增,要么拉拢这个人,要么除掉这个人。如何拉拢,最合适的便是姻亲。

    但十常侍没有后代,那么最佳方案便是认他为义子,由此将他们的利益捆绑到一起。

    任嘏急的不行:“这竟是真的!这可如何是好?你若是拒绝他们必将怀恨在心,你若是同意老师又会气恼……哎呀子苏,你怎么还有心思去钓鱼啊!”

    糜荏失笑:“不然呢,其实昭先不必心急,我心中有数。”

    见他确实胸有成竹,任嘏心下慌乱也去了大半,慢慢镇定下来。

    其实他并不是冒失之人。倘若此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亦不会如此慌乱。但正是发生在糜荏身上,他才有这样的反应。

    两人很快抵达郊外湖边。

    糜荏递给任嘏一根鱼竿,自顾串好鱼饵抛了竿,便从容地钓起鱼来。

    任嘏提着竿,皱眉道:“如今十常侍骤然发难,我等难以招架。子苏之意……”

    他听到了糜荏的回答:“嘘——”

    “鱼,已上钩。”

    也正是这个时候,天子终于召见了张让与赵忠。

    昨日傍晚听闻三公述说百官弹劾糜荏的真相,刘宏其实是不相信的,他完全不能理解此事的发展。

    不就是糜荏不想认义父么,张让至于么?

    但等刘宏辗转反侧一夜,今早逼问身旁内侍得知,这些日子的确是张让与赵忠命他拦着不许糜荏来见他时,他坐不住了。

    饶是如此,他们之间的情谊依旧太过深厚。是以刘宏没有直接发难,而是拉着他们的手疑惑道:“阿父阿母,你们为何不让我见糜爱卿啊?”

    张让与赵忠对视一眼。

    张让先开口道:“陛下,这其实是我们的失职。”

    刘宏茫然:“失职?”

    张让冠冕堂皇道:“正是如此,陛下。是我等未曾彻查清楚便将长史之位卖与此人,竟使得如此奸险小人入朝祸乱朝纲。”

    刘宏更茫然了:“……啊?你们,你们在说什么啊?”

    张让沉痛道:“陛下,近日弹劾糜荏的奏折您应当都看到了吧?”

    见天子点头,他又道:“此人虽是面目清俊,实则穷凶极恶,人面兽心。臣已查清他在乡中的这些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是朐县出名的恶霸啊!”

    “想不到我等竟被此人蒙蔽犯下如此大错,还请陛下恕罪!”

    赵忠也道:“即便陛下怪罪,我与张常侍亦不能再放任他他祸害于您!”

    “还请陛下下旨,将此恶人捉拿归案,择日问斩给朐县受苦百姓一个交代!”

    “……”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扭曲着糜荏的过往,完全定下了他的罪证,全然没有发现上座天子异样的表情。

    这几日刘宏总是收到他人攻讦糜荏的奏折,本就烦得要死,完全不想看也不想听。且因为这些事,糜荏这几日没有陪他打牌,而他无论找谁都不如糜荏有意思,心中痒的要命。

    连日的积累,刘宏已处于爆发边缘。这会听闻两人规劝,终于勃然大怒。

    “什么人面兽心,什么穷凶极恶,朕与他日日相处,朕难道会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对着张让怒目而视:“不就是不愿认你做义父吗?他不愿意便不愿意了,你用得着这么逼他?”

    “他今年方才及冠,比你们小了将近三十岁!他年纪轻轻父母双亡,只身一人背井离乡,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刘宏怒吼,“他已经这么可怜了,为何你们非但不同情他,还要这般为难他?!”

    “他什么都没有了啊,只有朕!可是现在,你们就连他最后拥有的东西都要剥夺,你们于心何忍啊!”

    他暴跳如雷地痛斥着、咆哮着,看的张让和赵忠瞳仁紧缩,就连心脏都疯狂跳动起来,好似下一瞬就要蹦出胸膛。

    “你们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你们是那样宽容仁慈,那样善解人意!可是现在的你们呢?你们何等刻薄恶毒,何等面目可憎!”

    刘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痛心疾首地看着两人,“……是什么让你们变得如此陌生?是富贵,是权势,还是朕对你们的无限容忍?!”

    张让与赵忠都被骂傻了。

    尤其是刘宏最后的一句话语落下时,两人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都在细细颤抖。

    至于原先想要诋毁糜荏的话语,也全部都卡进喉咙里,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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