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动容对拜, 半晌之后方才一起抬首。
他们相互扶着手臂起身,相视而笑。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如遇知己的愉悦快意,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差不多是戌时三刻, 千家万户即将陷入安稳睡眠。窗外月光清冷,一弯银月高高挂起, 冰冷而圣洁的光辉透过轩窗分格成数个残影。
糜荏就站在倒影里。他如玉的面庞被覆上一层斑驳的光影,称得深邃的眼眸愈发神秘莫测,令荀彧下意识想要探究一二。
他听得糜荏提议道“时间尚早,文若, 不如来聊一聊你我想要的未来”
荀彧回过神来,欣然同意。
他们在书桌前并排坐下,肩挨着肩, 好似离得远了就会看不清对方在纸上记录的要点。
关于未来, 他们聊了很久。
他们终于不再拘泥于汉室皇族,从大汉现有的制度,到他们想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度;从如何挖掘更多的栋梁之才, 到如何才能留住这些人才;从如何能最大程度地保护百姓, 到将来天下安定后该如何发展农业、经济、文化。
一个人的想法永远不可能面面俱到, 纵使糜荏来自三千年之后, 知道历史的大致发展。
他读过很多这个时代的书与文章,内心深处显然不能苟同于这落后的制度。他的想法是活跃的,某些观点足以打破汉室的顽固与封建,却又忽然在一些点子上天马行空,不切实际;
而荀彧是根正苗红的汉家臣子。他深受时代桎梏无法看到人类将来走得多远,但他比糜荏更了解儒家文化的精华与传承。
他被糜荏所描绘的未来深深吸引, 渴望糜荏描绘出的“每人都吃饱穿暖”, “每人都能读书”, “每人以劳作糊口”的未来。即便偶尔出现天灾,朝廷与百姓也能众志成城,亿万一心,携手渡过每一场灾祸。
这是怎样理想的国度啊,荀彧心驰神往。
但等糜荏想的过多、过远,他又能及时提出疑问,将人拉回现实。
这个时代太过落后,他不能迈开太大的步子。正如王莽篡汉时试图将田地从士族手中分给普通百姓,从而被士族联手推翻。
有这个前车之鉴,糜荏也不能一下子做的太过。
两人抒发着各自的观点,补充着对方的漏缺。偶有争执,大多时候是相辅相成的,使得他们都觉这场谈话如鱼得水。
及至启明星初升,茶壶彻底空了,他们才停下讨论的声音。
他们都因对方而被激发出丰富的灵感。又因讨论的范围太过广阔,没能规划出一个足够理想的蓝图。
瞧这架势,今日都不可能完全规划出来。
两人眼中满是兴奋,没有半点困意。只是东方微白,再不睡天便要大亮。今日还要收尾赈灾之事,为防止精神不济出错,他们需要小憩一至两个时辰。
“时间过得太快了,”糜荏起身,他动了动肩膀,“文若,我们还是先歇息一会罢。”
荀彧这会也发现,他因保持同一姿势太久后颈酸痛难以,抬手按了按脖子“是啊,一不留神居然这么晚了。”
他笑道“未曾与人如此畅谈,不知觉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总觉得是才开始与子苏畅谈一般。”
瞧着这些文稿,他依旧神采奕奕“要将这些文稿整理起来才好。”
糜荏道“文稿先放在此处,晚些时间我来整理。”
荀彧意犹未尽地看了满桌凌乱的文稿一眼。这些是他们在灵感迸发时写下来的,字迹大多潦草,上头还有涂改痕迹。这些东一句西一言的语句,正是他们对未来最美好的畅想。
除了他们无人能看懂。
见人犹豫,糜荏微笑道“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们来日方长。”
荀彧被说服了“好,那我先回客房”
“书房离客房较远,”糜荏握着他的手腕,“文若便歇在我房中吧,我们还能再聊几句。”
荀彧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其实书房至客房也不是很远,两三百步距离而已。
他下意识抬眸去看糜荏。但见昏惑灯光里,那人面上并无任何端倪,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他的心念微动“如此,也好。”只有微红的耳朵,透着些许不同寻常。
他们简单洗漱,一起躺倒在糜荏的大床上。
在这个时候,荀彧才感觉到心底升起一点突如其来的,无所适从的尴尬感觉。
他只脱了外衣与鞋袜,规规矩矩躺在床里侧,将薄被拉倒下颚处。
他知道自己有点紧张,双手交握在胸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他怕身旁人听到这一响动,就连呼吸都放的很轻,懊悔自己居然一时脑热就答应糜荏的邀请。
看起来,他很可能会失眠到天明。
糜荏注意到了。
他轻笑了一下,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仿佛从云端泄下,又如年份久远的香醇美酒“睡吧文若,闭起眼,睡吧。”
荀彧的精神一下子松懈了。他听话的闭上眼,嗅着房间里属于糜荏的淡雅清香。也不知怎的,慢慢就将意识沉了下去,陷入香甜的睡梦里。
糜荏侧过身去看他。
他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了这人的承认。既然将这人从别人手里抢夺过来,那他便不会再辜负这人。
他想着,将这人闷得严实的薄被扯开些许。属于荀彧的、由他所制造的暗香徐徐而来,他也跟着闭眼睡去。
翌日清晨,他们理所当然地起晚了。
任嘏来找糜荏时,已是巳时初刻。他听仆人说糜荏还睡着,面上浮现出诧异神色。
自相识起,糜荏的作息便是异常严格。他每日亥时四刻入睡、卯时四刻晨起,每夜睡足四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部用于读书习武。
他从未见过比糜荏更刻苦的同窗,便由此钦佩于他,最终与他成为至少好友。
这习惯多年从未改变,怎得忽然开始贪睡
任嘏脑中闪过一丝疑虑。他并未想太多,正打算去往前厅等待,便见糜荏的屋子开了门。
率先走出来的竟然是荀彧。
瞧见面带惊讶的任嘏,荀彧眸光微颤。他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假装镇定地在任嘏面前站定,从容打了个招呼“昭先兄。”
“文若”任嘏看了看糜荏的房间,伸手挠了挠脑门,“你怎么”
荀彧惭愧道“昨夜与子苏聊至兴起,一时忘却时间。后来实在困顿,便在他房中歇了片刻。”
“啊,”任嘏恍然。他一手握拳击掌,“原来昨夜你与子苏抵足而眠。”
抵足而眠倒也不错。
他又一次感受到昨夜临睡前的砰砰心跳。
然后他听得任嘏笑道“子苏睡相不错吧,从来不会挤到人,我最喜欢与他一同睡了”读书时代他们这些孩子都是连在一起的通铺,有些同窗睡着睡着半夜还会挤到他被窝里,唯有糜荏的睡相是最好的。
荀彧“”
唇角笑意微僵,他顿了顿,若无其事道“还请昭先兄稍等片刻。”
他匆匆行了一礼,回去客房整理仪容。
任嘏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好像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怪异的神色。然后转过头来看糜荏,脸上带着明显的疑问。
糜荏眉宇含笑“他答应帮我了。”
任嘏当然知道这话中之意,当下正了神色道“此话当真恭喜子苏”
糜荏唇角微勾,眼中笑意愈深。
“对了,子苏这是如何说服文若的”任嘏想到先前与荀彧交流时,这人透出对汉室的执着与天真,忍不住想要八卦一下。“可否说来听听。”
“想知道吗,”糜荏得意挑眉。他勾勾手指等任嘏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轻轻道,“本公子偏偏不告诉你。”
语罢双手背后哼着奇怪而悦耳的调子,悠悠然去往洗漱了。
任嘏还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怔愣一下,笑了。
他与糜荏相识多年,已然很了解这个人。许是年长两岁之故,加上来时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顾好糜荏,他总有一种兄长的使命感。
他知道糜荏入京是有大谋,亦知他心中藏着事,身上又背负颇多,很少会有读书时的单纯快乐。
但今天的糜荏,看着很愉悦,很放松。
荀彧的加入能令糜荏这般愉快,他亦十分高兴。
等洗漱完毕,用过早膳的清粥小菜,三人一同处理赈灾收尾之事。
此时正值多事之秋,朝廷又收到一个噩耗。
十余日前,金城郡境内的黄河水位暴涨,洪水泛滥二十余里。沿途万余户百姓受灾洪灾影响,流离失所。
这一次,十常侍没有再敢随意逼捐糜荏。
他们聚集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才能借此机会彻底将糜荏拉下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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