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糜荏这话, 百官面上纷纷浮现出了悟神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莫非苍天糜河南丞说的不错,上苍正在注视着我们呢。”
“我等行善也好, 作恶也罢, 俱是暴露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天理昭昭, 报应不爽啊”
“倘若天神愿意告知我等究竟是那个邪崇作恶, 真是再好不过”
“不过,糜河南丞又有什么方法可以询问上苍呢”
百官安静下来, 想听糜荏解释方法。
“陛下,微臣曾在古籍中习得问天之法, 需在祭天之后进行。详细步骤不可赘述,怕是说出来便不能灵验。”糜荏不紧不慢道,“陛下可愿试试这个法子微臣有五成把握可以得到答案。”
官吏们闻言劝诫道“陛下, 糜河南丞既然有五成把握,不如便试上一试”
他们未必是信任糜荏,只是觉得反正需要重开祭祀,那便试试问天之法。能问到是最好的, 不能问到也没有损失。
刘宏迟疑了。
这“问天”仅有五成把握, 若是倒霉不成功, 糜爱卿岂不是又要遭受百官责骂
见满朝官吏居然都跟着糜荏的话头胡言乱语,几位常侍都嗤笑一声,摇头表示他真是疯了。
这天下是有不能与上天沟通的奇人, 正如那天师道的张角,但这糜荏决计不是其中之一。
他若是, 还买什么官啊, 早凭那通天之道平步青云不好吗
夏恽冷笑道“呵, 什么问天之法, 还有五成把握,糜河南丞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都是笑话罢了
“其实微臣也没有必定成功的把握,只是诸位同僚都同意一试,”糜荏轻敛瞳眸,意有所指道,“夏常侍却这般抗拒,难不成这邪崇”
夏恽被他那满脸无辜模样气得呕血,色厉内荏道“本常侍自然问心无愧”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非得闯进来,他们便成全他这求死之心
夏恽俨然遗忘方才他们的计策被糜荏化解一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陛下,便请糜河南丞问天罢。”
“只是糜河南丞若问不出来”
夏恽的话没有说尽,便被天子皱眉打断道“问不出便问不出罢,夏爱卿你何须如此咄咄逼人”
夏恽“”
他咽下喷到喉咙处的一口血,憋屈道“陛下说的是”
于是问天之事尘埃落定。
翌日正是吉日,应糜荏建议朝廷于南郊圜丘再次祭天。
上次祭天就在半月之前,官吏们大多还记得要点,这次祭祀流程走的又快又顺。等天子检讨过自己,众人齐齐转头看向糜荏,等候他举行问天仪式。
十常侍亦冷冷瞧着糜荏。
他们十二人全在此处,包括病中的张让与赵忠。
糜荏便在众人期盼中手持一卷白纸,一步步登上祭坛。
他今日身着一袭洁白的广袖宽衣,上头不染纤尘,据说是为这场祭祀特意为准备的;墨发被一条白色绸带高高束起,只有几缕稍显凌乱地落在眼前,称得他整个人愈发清俊出尘。
朗朗秋阳之下,他好似就要乘风而去。
众人恍惚地看着他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上祭坛,就好像是一步步走到天际,马上就能叩开天门,拜见门后那尊贵无比的天神
在这一瞬间,他们诡异地产生了一种,糜荏也许真的可以与天地鬼神交谈的错觉。
等走到天子身旁,糜荏便展开手中白纸。他先请刘宏摸了摸这张纸“陛下,这是微臣偶然寻得、专用以询问天神的仙纸。”
他神秘道“您觉得这张仙纸,与普通的纸有何不同。”
刘宏受他的语气感染,不知觉间态度端正起来。
他细细摸索一番,思索道“这仙纸洁白如宣纸,摸着却与竹纸相似,柔韧光滑如肌肤般细腻。”
糜荏微笑道“陛下说的是。”
他又转身将这张白纸举到头顶,展示给满朝文武看“诸位,这是一张仙纸。现在它是空白的,不过须臾之后,天神便会将答案书写在这张仙纸上”
他朗声问“诸位,看清楚了吗”
这纸的确是一览无余的白,没有一点字迹,日光下众人看的莫名恍惚。
“看清楚了”
“这确实是一张空白的仙纸”
“还请糜河南丞施展问天之法”
十常侍听着此起彼伏的回答声,各自冷眼旁观。
真是可笑,他说这张白纸是仙纸它就能使仙纸呵,他们还说糜荏是邪崇呢。倒要看看,接下来这奸贼如何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招摇撞骗。
若能发觉半分端倪,他们都能以妖术为由,劝陛下除了这个奸贼
糜荏将“仙纸”展示完毕,抬手示意百官禁声。
他回身对刘宏道“陛下,请您捧着这份仙纸跪在祭台前,诚心请求天神。等您觉得您付出足够的诚意,天神便会将邪崇身份告知于您”
刘宏应声捧着“仙纸”跪过去,闭紧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声音很轻,无外乎是“朕知错了”,“还请天父告知朕是何小人作祟”之类的话语。
不过片刻之后,刘宏便觉托着“仙纸”的双手酸涩地厉害。好像是天神正将他的双手当做桌面,提笔在上头书写什么。
刘宏犹豫着睁开眼“朕,朕好似感觉到了”
这话说的不算大声,只有最前排官吏听得,又是一阵哗然。
刘宏皱眉凝视着双手托着的仙纸,还在想问天之法真的可以成功吗这分明还是一片空白啊,若是一会失败让该怎样安慰糜爱卿好呢
他的心理活动糜荏自然不知。
糜荏抬手制止众人喧闹,恭敬对刘宏道“现在便请陛下将这张仙纸展开奉于祭台之上,天神马上就会给您答案”
刘宏照做。
他上前两步,将“仙纸”竖在两根贡烛与祭祀的羊肉之间。没办法,祭台上贡品摆的满满当当,他只能将它竖着放。
放好“仙纸”,他迟疑着回头看了糜荏一眼。见糜荏略一颔首,才小小退后两步,忐忑地盯着仙纸。
祭坛之下满朝文武亦拥挤在一起,抻着他们脖子探着脑袋,想要看看天神如何给天子回应。
时间点滴逝去。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之际,那纸张竟一点点浮现出几个大字
刘宏未曾看完上头写的那行字,只看到“仙纸”上头出现的一点字迹,瞳仁骤然一缩他惊呼出声,整颗心脏怦怦跳动着下意识倒退几步。
还是糜荏伸手接住他,免得他狼狈滚落祭台。
但刘宏已没有心思注意他。他伏身大拜,高呼“天父显灵啦朕刘宏拜见天父”
天子如此动作,满朝官吏纵使什么都没看到,皆是浑身一震,跟着虔诚下拜道“臣等拜见天神”
眨眼时间百官乌泱泱跪了一地,就连十常侍都不能自己地随之跪地低头。
他们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
难道糜荏真的得到了天神的回复不可能吧,天神怎会帮助这种奸险小人
可这是陛下亲口说的,倘若是真的,邪崇又是何人
该不会是他们
十常侍思及此,心脏跟着猛然一跳,差点就要蹦出喉咙。他们终于按捺不住,抬头遥看祭台上的“仙纸”。
可惜太远了,实在看不真切。
糜荏扶起刘宏“陛下,还请您观看天神给您的答案。”
刘宏自然照做。
他敬畏地走到祭台前,双手捧起那张纸定金一看,赫然便是九个大字。
苍天将死,十常侍乱政
刘宏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没有说话,但糜荏跟随在他身旁,从浑浑噩噩的刘宏手中取出仙纸“诸位,天神已给出答案”
他走下祭坛将纸张递给前排官吏“请三公一观。”
司徒杨赐恭敬接过仙纸,三公观之神色无比凝重,而后将纸传给身旁之人。
每一个看过仙纸的人,面色全部变得无比震惊,但震惊之余又带着说不出的信服与恍然。
而后转头死死的、恨恨地紧盯十常侍。
这些诡谲的目光,看的十二人慌乱不已。
“你们看什么”十常侍中有人受不了,惊叫道,“不准看我你们把眼睛闭起来”
直到那张纸终于传到尚书台一方官吏手中,夏挥一把夺过,豁然瞧见上头写着的九个大字。
苍天将死,十常侍乱政
“不可能”夏挥拿着仙纸的手抖如筛糠,他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嘶吼道,“这绝不可能”
他狠狠将仙纸掷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碎“这分明就是糜荏那奸贼弄虚作假,妖言惑众”
他的话语方才落下,便有一阵狂风肆虐而过。天幕忽然暗了下来,一道惊雷响彻天际
众人被唬了好大一跳,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天神天神觉得被冒犯,他发怒了”
于是众人齐齐跪拜道“还请天神息怒”
十常侍亦瞪着双眼,惶惶不安地仰头看天,生怕他们真的是冒犯了天神。
说也来怪,这一道惊雷之后天幕归于平静。只有乌泱泱的黑云倾泻而来,仿佛是天神原谅了他们的冒犯,却还要降下惩罚。
何进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大喊道“来人拿下十常侍”
话语落下,几十名带刀侍卫冲入祭坛之下,将十常侍团团围住。
几十人“铮铮”拔出刀剑,剑尖直指中间十二人。十常侍瞧着白晃晃的寒芒,终于两股战战,瘫软在原地。
他们作威作福久矣。这十余年间仗着天子的宠爱,以党锢之祸迫害无数贤臣,自诩无人能对付他们。
他们本以为只要天子恩宠还在,不论怎样肆意妄为,谁都不可能扳倒他们。但直至此时承受千夫所指,他们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能离死亡这般近。
十常侍恍恍惚惚地抬头去看糜荏。
青年正站在祭坛之上,朝着他们展颜一笑,一袭白衣熠熠生辉。他的身后黑云倾城,密密麻麻仿佛就要倾塌下来
他朝着他们扬起嫣红唇瓣,露出的森森利齿。
十常侍惊恐地战栗起来。
他还是人吗他们惊恐得想。不,他决计不是普通的人他这般擅长于控制人心、装神弄鬼,他才是邪崇,他才是魔鬼
到底谁给他们的勇气,要去惹上这个人
十常侍悔恨不已。
秋风萧瑟,秋日寒凉。他们身上明明穿着厚实的秋衣,却因恐惧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粒粒竖起,难以控制地打着摆子。
天子这时也已回过神来,缓缓从祭坛上走下来。他凝视着十余人,表情前所未有的痛苦。
何进上前躬身道“还请陛下定夺,如何处置这些邪崇”
百官亦随之跪地请求道“还请陛下定夺,如何处置这些邪崇”
他们似乎都已认定,十常侍就是霍乱天下的邪崇。唯独处死这些邪崇,汉室才能重见天日。
在这生死之间,张让的脑中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知道刻不容缓,若再不壮士断腕,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幸好他深刻了解天子的弱点,便除去头冠,脱下官服与鞋袜,将之折叠好置于一旁。然后重重给走到他们面前的天子磕了一个响头“陛下,事已至此臣亦不再多做辩解。不论您做什么决定,臣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只是往后余生,臣不能再陪伴于您望您珍重”
其余几位常侍见状,亦反应过来。
他们纷纷效仿,情真意切地跪地磕头道“张常侍说的是。陛下,事至如今我等不会有任何怨言,请您做出决定吧”
“陛下,臣固然可以一死,臣只是舍不得您”
“臣这辈子最感激的事便是遇见陛下,能得到您的喜爱”
见天子犹豫不决,毕岚痛哭流涕道“陛下,难道我们十二人都是邪崇吗”
刘宏猛地一怔。
是啊,天神只说邪崇在十常侍中,并未指明任何一人,难道他们就都是邪崇吗
过往一切历历在目。有十常侍陪伴的快乐童年,有被百官否认后得到的贴心安慰,还有无数在一起玩闹的轻松时光
他复杂地看着他们,沉默良久才叹息道“十常侍虽然有错,但毕竟伺候朕这么多年,也为朝廷做出不少奉献。”
“念在十常侍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今日起十常侍归家自省直至邪崇现世。”
百官还要再劝,但刘宏心意已决,摆摆手便一屁股坐到地上,颓然以双手捂住脸颊。
于是百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逼迫天子。
刘宏惯来是优柔寡断之人,不愿对身边人太过薄情。十常侍有这个结果,糜荏倒不觉意外。
反正他如今羽翼未丰,便是弄死十常侍,也不能接收他们的家产,便宜其他人罢了。
他看着十二人,仿佛在看十二只肥美的羔羊。眼中有些微的遗憾,还有更深的贪婪。
还是再养一养,晚些宰割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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