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伤寒疫病来的气势汹汹, 粗略统计,每日都有几十至上百人死亡。
这个时代对于疫病的惧怕是空前绝后的,朝中官吏谈之色变, 纷纷上书天子请求解决, 却又提不出丁点解决之法。
最终得到天子轻飘飘的一句知道了, 而后继续无动于衷, 沉迷吸食他的“灵药”。
朝中清流见状悲愤不已, 又无可奈何。
只能转道求助国师糜荏,希望他能有好的办法。
糜荏确实是有办法。
他当即联合何进、司徒杨赐等人, 询问张仲景后购买了一批矿石批量制造五石散, 令张仲景带着他的徒弟们前往各郡医治患者。
百官将信将疑, 但几日时间后, 居然真的将疫病控制下来了。
被治好的百姓拜服不已, 纷纷高呼“糜国师乃真神仙,张医师圣手回春”。声望之高, 远超平时。
疫病尚未彻底解决,糜荏在风寒期间不愿服食五石散之事便被服侍他的内侍发现, 而后捅到了天子那头。
天子便急召他回宫,质问他为何不愿。
那三名妖道早就不满糜荏占据国师之位, 想要取而代之。这下就像是抓住了糜荏的错处般,纷纷跳出来指责糜荏
“陛下, 您如此信任糜国师, 愿将如此珍贵难得的灵药与国师分享然而糜国师却对陛下的心意弃之如敝履, 着实太过不知好歹了”
“糜国师不愿意吃灵药是小, 浪费是大糜国师可知炼制一瓶灵药, 需要耗费我等几年功力”
身着明黄道袍的道人伸出五个手指“我告诉您吧, 炼制一瓶灵药需要耗费我一整年功力我等给您送了整整五瓶, 便是五年功力”
“五年啊在下亦不过修炼了四十年时间,更不必说为了炼制此药花费了无数的珍贵药材”
“是,在下炼制的功力事小耗费的珍贵药材事小”他声泪俱下咆哮道,“可您让陛下对你的心意付之东流,这才是大事啊”
这纯粹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但架不住刘宏傻,跟着用痛心疾首的眼神逼视糜荏。
糜荏没有辩解,更懒得将眼神施舍给这三个跳梁小丑,只是淡道“陛下,臣近日忙于洛阳诸县爆发的伤寒疫病之事,已查清此药是何物。”
“此药名为五石散,是用五种药石研磨而成,本是治疗伤寒疫症的良药,由民间一位医师研制的。”他报出五种药石的名字,看着几人露出慌乱神色,淡淡道,“此药目前已拯救几千名伤寒患者的性命。”
他抬眸凝视刘宏“但试药时发现,此药对于健康之人而言却是切切实实的毒药。不知为何竟会成为他们口中,延年益寿的仙丹灵药。”
刘宏惊了,忍不住尖叫道“什,什么毒药”
自亲眼见证赵忠被张宝毒死,他就如惊弓之鸟般,十分害怕这些黑漆漆的、用草药熬成的汤水。能毫无障碍地接受这种“仙丹灵药”,主要也是因为它是白色粉末,和那毒汤截然相反。
刘宏浑黄的眼珠子盯着那三人,眼中满是怀疑“糜爱卿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三人完全没料到糜荏悄无声息的,居然就查清“灵药”的底细。甚至还坦言普通人吃了这药有毒,登时就慌了。
他们确实是从认识的一个人那儿买来的,买时只知此药可用于治疗伤寒与壮阳,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有毒性,完全没听说过啊
几人悚然震惊。冷汗涔涔落下,转瞬浸透衣衫。
他们根本不敢承认,只能色厉内荏叫道“荒谬我等在炼制此药时放的可是百年人参、灵芝、雪莲、仙石岂是什么五种石头就能制成的”
“正是如此,陛下您也早就将这灵药给太医令试吃,他们也都说灵药可以强身健体陛下,您便是不相信我等,也该相信太医令啊”
“糜国师为何诬陷此灵药为毒药难道是嫉妒陛下因灵药而宠幸我等,是以信口雌黄”
是啊,太医令都试过药,认证此药没有问题的。
刘宏差点蹦出胸膛的心脏总算是落回去了。他这才发现最里面的衣衫竟已被冷汗湿透,冰凉的衣衫紧贴着皮肉,冻得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向糜荏“爱卿啊,你是不是从哪里听信了什么谗言,误以为此药有毒”
他想着服食此药至今的感受,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灵药太医令和朕都试用,一直都现在都没有问题。而且每次服用过后,朕都觉得精神抖擞,宛如回到二十岁时舒适健壮”
“这么灵验的药,怎么会有问题呢决计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一连重复了几次这药绝不会有问题,也不知是想说服糜荏还是说服自己。
那三人也趁机跪地哭诉道“陛下,糜国师也不知从哪里听信些风言风语,自己拒绝服药也便算了,竟然还冤枉我,污蔑仙药您要为我等做主啊”
“就是啊陛下,仙药极其难得,您如此宠信糜国师,可糜国师却以小人之心揣测我等,阻止陛下修炼成仙”
“想来正是见到陛下近日宠信我等冷落了他,便心生不满,想以此计除掉我等,重得陛下的宠信”
糜荏没有理会他们。
他只是用一贯以来的清正瞳眸凝视着刘宏“陛下,您觉得我会害您吗”
当然不会啊,糜爱卿怎会害他呢
可正如他当初听信左丰谗言,糜爱卿又怎能完全保证他听到的就是真的呢
刘宏左看看糜荏,又看看代表着仙丹灵药的高人们,陷入了难以抉择的痛苦中。
他本就是贪图享乐之人,谁能带给他的快乐多,谁就能取得他的欢心。
正如当初他在十常侍与糜荏之间偏向于糜荏,如今的他只是更偏向于五石散。
他看着三人跪在脚边真诚的模样,对比糜荏冷静的表情。犹豫许久,最终对糜荏一叹。
“爱卿啊,朕呢知道你是为朕好,不过这仙丹灵药是三位仙师历经千辛万苦才炼制出来的,也是为了朕的身体能早日康复,爱卿倒也不必为难他们。”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青年,在听得他这番话语后依旧垂着眼眸不语,心底不知为何渐渐生出一点不满之意“糜爱卿,你既然不愿意与朕一同享用这仙药,那便下去吧。”
糜荏躬身告退。
此番布局已经足够,就等这三人过度吸食五石散后暴毙身亡。
想来以刘宏的心理素质,见到有人再次死在身前,又要大病一场。
见糜荏居然毫不犹豫躬身告退,刘宏登时心生烦躁之意。见那三人还跪着,暴躁不已“行了行了,你们起来吧。”
三人起身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彼此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其中一人道“陛下,您处处为糜国师着想,他却毫不领情,此举实在是不把您放在眼里,是不是太过恃宠而骄”
另外一人也应和道“想来糜国师敢这么做,不过是仗着陛下您宠信他罢了。陛下,您不是想带着糜国师一同修仙吗,鄙人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几人绞尽脑汁挑拨离间,果然让刘宏觉得糜荏有些不识抬举,掀起眼皮不耐烦道“什么计策”
提议之人低垂着脸,冷冷勾起嘴角“糜国师能有如今的地位,不过全靠陛下的宠爱与提拔。陛下不妨冷落他一段时间,让他明白没有您的宠爱,他什么也不是。到时候还不是陛下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刘宏听得一怔,继而抚掌大笑“是极,是极”
是啊,他的糜爱卿才不到二十二岁,这一路在他的照顾下顺风顺水的,根本不懂世间险恶。只要他晾一晾这人,岂非就能让他明白谁才是他的依靠,乖乖前来认错了吗
刘宏思及此,心情大悦。
那三人见状,忙递上一瓶“仙药”。
见天子双眼晶亮一口吃下,他们又把张让、蹇硕等常侍一同唤来,一道吸食起来。
吃得多了,连殿门都关不住他们。竟然纷纷袒胸露乳果奔出门,吓得后宫侍女花容失色。
翌日,百官弹劾三名妖道、张让、蹇硕等人的奏折堆满了尚书台的书桌。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耿直之人进谏天子,怒斥几人祸国殃民,要天子远离这些奸人贼子。
天子暴跳如雷。罢免半数弹劾之人,其中甚至包括司徒杨赐。
非但如此,天子还下令少府建造一座“登仙殿”,供他与三位高人修炼仙法。
百官哗然。
他们瞧着前方倾身而立,明明几次开口,却又被天子彻底无视的糜荏,不知为何再一次感受到了当年那般,被“十常侍”统治的恐惧。
抑或者说,祸国殃民的本就不是十常侍。
已是十月下旬。
北风呼啸而过,天气越发阴冷,或许很快就要下雪了。
在荀彧锲而不舍的上门劝说后,族中元老大多被说服,开始清点财产等待年后迁族。
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是荀彧留给自己劝说各县士族的。
他想赶在年前做完这些事,免得耽误迁族的最佳时机。至于处理完成后是留在荀氏过年,还是回去京洛陪糜荏,他还没想好。
今日要拜访阳翟郭氏,这是距离阴县最远的士族,是以他在昨日傍晚抵达阳翟。而这是他的第一站,因此希望此行能够顺当。
他走出驿站,在和煦的冬日暖阳中坐上马车,朝郭府驶去。
天气越来越冷,街边只余零散几个摆摊的小贩,没有往常的喧嚣。马车缓缓行驶在稍显宁静的街道上,哒哒马蹄声在耳畔分外清晰。
行至一个三岔路口的时,荀壹停下来辨别郭府所在的方向,便听得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道“这位公子,您要测字吗”
荀壹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原来他们的马车正好停在一个少年面前,把人家的摊位给挡住了。
那是一个蓝衣少年,面容清俊,瞧着尚且稚嫩。应当是过了总角之年,却没有梳双丫,而是把满头半长不长的头发全部拢起,梳在头顶。
他坐在街道路口的拐角处,搬了一方小木桌,边上还挂着一块布幡,一面写着“鬼谷神算,每日三卦,”,另一面写着“免费测字、卜卦。”
荀壹一看就乐了。
这孩子,就和被爹娘以“你还小”为名限制做各种事,于是格外期盼长大的小大人似的。
他乐道“这位小公子,天这般冷,还是快快回去烤火吧”
这个路口四通八达,东北风肆虐,饶是摆摊的小贩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敢大声叫喊。就怕一开口,被灌进一肚子冷风吃坏肚子。
这少年则是反其道而行。明明年龄不大,一袭蓝衣也不算很厚实,却好似不怕冷一般。即便脸色被风吹得苍白,还挺直着身子,一点不显瑟缩。
少年眨眨眼睛道“相逢即是有缘,马车中的公子不试一试吗”
车中的荀彧听到了他的回答,好奇地掀开帘幕看向外头,便见拦着马车的不过是一个十五、六的半大孩子。
不过瞳眸灵动狡黠,满身从容风骨,看着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培养出来的。
大约也是郭氏子弟。
荀彧修养极佳,从来不会小觑任何一个人,哪怕他看着不过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哪怕他看着就是在街上招摇玩闹。
他起了一点兴趣,抬手制止荀壹,亲自下了马车。
而后走到少年对面的小木椅上坐定“算卦,测字都可以吗”
少年道“是,看您喜欢哪一种。”
荀彧沉吟道“那便测字罢。”而后提起一旁的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圖”字。图的繁体字
那少年只是瞧了一眼,挑眉道“公子今日想要办的事,恐怕有些难啊。”
荀彧自然好奇“哦和解”
那蓝衣少年道“圖,从结构上来说从囗,从啚。囗为范围,是阳翟城;啚为“鄙”,意为艰难,曲折多。”
“您要做的事,应当是要在这阳翟县中找寻一位人才。”少年道,“是吗”
荀彧闻言,眼中添了一分惊叹之色“正是如此。”
那少年便是一笑,继续道“在下观公子下笔从容不迫,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是以出门前公子已认真规划、慎重考虑过如何这件事。”
他神在在的,“奈何围中虽多口,口中却无才,必行劳而无功,反受庸人嘲笑。”
荀彧听罢此言,微微怔忡了一下。
他凝眸细细打量这名少年,见对方不闪不躲地与自己对视,缓缓笑了“多谢公子指点,再下受教。”
他不说自己信或不信,起身便带着荀壹离开;身后小少年也不问他信或者不信,迤迤然将脊背靠回木椅里,看起来像是在等下一个客人。
一刻时间后,荀彧被郭图热情地迎入屋中,与他谈经论道。
郭图确实才学过人,两人闲聊时引经据典信口拈来。但在不少事务上,他的看法别出心裁。
他说“在下听闻荀司空辞官归乡,正在劝说荀氏一族迁出颍川、前往徐州朐县,可有此事”
荀彧若有所思“是,原来此事已传遍颍川了吗”
其实也可以想到,应当是荀氏族中的大人们在决定迁族之后,给他们在颍川的好友都寄了信件,准备在这段时间里一一拜访道别。
这是好事,近来族中进出之人多了不少,说不准这些人中就有与荀氏看法一致的人,跟着一起搬迁呢
郭图笑了。
他的这一分笑容并非善意的微笑,反而带着一点意味难名的讥诮神色。
他道“众所周知,颍川乃是四战之地,战乱起时必有争端。然此地既是兵家必争之处,朝廷自然也会有应对举措。正如黄巾军叛乱之时,陛下即刻派遣皇甫将军、朱将军前来平定叛贼。而这,也是其余诸郡鲜少有的待遇。”
黄巾军起义时,朝廷派遣皇甫嵩与朱隽收服豫州,这第一站就是颍川,就连南阳与汝南都排在后面,足以彰显颍川的重要性。
“若是因此逃往徐州,将来战乱起时,朝廷先派兵至此而延误其余郡县,迁族之举未免因噎废食。”
他见荀彧神色不变,似在沉思,又侃侃而道“再说荀氏八龙何人也,若要效力也应选择簪缨世家。那糜荏虽居国师之位,做出了几件利国利民的事,但也仅是如此罢了。”
“不过一介商贾,如何比得过士族气魄与底蕴荀氏竟也愿意投入他的门下,为他效命”
他挺胸昂着脑袋,就差把“本公子看不起那姓糜的”这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荀彧闻言不置一词。
他淡淡瞧着郭图。眸光冰冷,心底怒意勃发。
郭图或许的确有才,但他的矜骄与傲慢,贬低他人时的洋洋得意,甚至对于身份地位盲目追求、而枉顾真正有才之士这样的人永远不会与他成为同路人。
荀彧起身告辞,郭图亦未挽留。
走出大门时,荀壹的面色还有些难看“公子,他怎能如此”
荀彧摇了摇头,截断了荀壹未尽的话语。
世人皆知珍珠昂贵,却总有分不清珍珠与鱼目之人,他若是与这些人置气,怕是会被直接气死。
不值得。
他便将郭图彻底抛之脑后,在上马车之前道“荀壹,把车驶到方才那位算命测字的少年那儿吧。”
荀壹惊讶道“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那少年应当已经回去了吧”
“不会,”荀彧笃定道,“他一定还在等我。”
那少年果然没走。他就趴在小桌上,一动不动的好像睡着了一样。
荀彧一言不发地坐在他对面的木椅上,没有试图唤醒他。
他等了一会。
那少年就像是感觉到有人正在看着自己,慢慢抬头睁开眼睛。
他的眼中没有刚睡醒的茫然,反而一片清明。瞳眸微褐,莹润剔透,似乎能看透人心。
“是公子啊。”他了然,“公子此行,可算顺遂”
荀彧道“虽有波折,倒也算是达成所愿。”
他看到少年眼中浮现出惊讶神色,微微笑了。
“在下荀彧,字文若,阴县人也。”他拱手一礼道,“小公子可有兴趣听一听在下想要说的事”
那少年也跟着笑了。
他笑时稚气未脱,狭长的眼睛眯成一弯新月“在下姓郭,名嘉,尚未及冠未有表字,阳翟人也。”
“愿闻其详。”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