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腊月三十, 年味渐浓。
京洛先前连下了四日大雪,昨日终于停了。暖阳在云层中探出身子,悄悄驱散满城凄寒。
见天气不错, 糜荏邀请麾下门客前来糜府一同参加午宴。众人一边享用美食一边相互吹捧, 气氛十分愉悦。
午宴结束, 众人移到客厅门口喝茶,顺便看赵云耍一耍他今日收到的礼物一把身长两尺有余的长枪。
枪杆用的是十年以上的白蜡木制成的, 笔直坚固,可以挑起千斤重物而不断裂;枪头呈六面菱形状, 尖锐而锋利, 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令人见之胆寒
十六岁的少年身手矫若游龙, 将长枪挥舞气势如虹,激起雪花一片。游龙一掷乾坤破,最后收势一枪, 更朝前头横放着的铁剑怒劈而去。
铁剑应声而断。枪头去势不止, 狠狠砸在地面上,甚至将坚固的青石板地都砸出一个蜘蛛网般碎裂的石坑
挥舞气势如虹,在场众人无一不被震撼心神,齐声称赞道“好枪”
赵云收枪而立。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把长枪,只是握在他手中,便感觉其中杀气凛然“主公,云喜欢这把枪”
“如此神兵利器, 确实十分适合赵云。”
钟繇思索道“主公, 这种枪头是否可以大量锻造”
糜荏颔首“可以。”
这把枪的枪头是用他工坊中锻造的合金制成, 比如今的铁器硬度高, 可以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钟繇眼中微喜“恭喜主公, 届时可组建一支骑兵队伍,每人配置一把这样的长枪”
糜荏颔首而笑。
被钟繇说中了,他就是要组建一支全部用上这种合金的骑兵队伍。全军至少两千人,配以长枪与好马,必能在平原之中所向披靡,令对手闻风丧胆。
众人便又四散开来,或煮酒言欢,或品茗咏诗,或是绕着赵云及他手中啧啧称奇,一派闲适之景。
糜荏听着他们略带欣喜的声音,悠然吹了吹手中捧着的热茶。
茶香袅袅。热雾氤氲升腾之间,他不由想起十五日前发生的那一段事。
当时刘宏听信张让谗言一怒之下将他唤去内殿,质问他是否生出不臣之心。
他自然否认。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刘宏只是被激怒了,便微微红了眼眶了,用执着而失落的眼神凝视刘宏。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打消了刘宏的大半怀疑。
他说“陛下您忘了,祭天请神是您亲口下令要臣做的,出征冀州亦是您亲自下的旨,这场伤寒杂疫更是您抽不出空来方才命微臣处理的难道就因为微臣不想您失望,而将这些事都办的完美,乃至于被小人诽谤,您就要怀疑微臣对您的忠心吗”
刘宏沉默了。
理智告诉他糜荏说的没有错,但情感上听到蹇硕上报民间对糜荏的追捧时,他着实是被气坏了。
民间只闻糜国师而不识天子这太过放肆他是天子,糜荏不过只是他的臣,他要他生他便生,要他死他便死
天子之塌岂容他人鼾睡哪怕这人是他的糜爱卿也不可以
可是他的糜爱卿,在被他一手捧到如今的地位、品尝到了权力甜头的之后,便当真开始觊觎他座下之位吗
张让见状,心焦不已。
功高震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可偏偏这贱人十分了解陛下,又巧舌如簧。若是再让他说下去,陛下如何还会怪罪他
错过这个机会,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下次,心悸之下张让忙疯狂给三名道人使眼色,要他们劝劝陛下。
是的,多次被教做人后,他自己是不敢明着对付糜荏的,生怕这斯跳起来反手捅他一刀。只能期待陛下的这三名新欢,有足够的手段了。
“民间俗话说的好,一个巴掌拍不响,”三人中那名叫李道仙的黄袍道人收到张让的示意,率先嗤笑道,“为陛下办事之人那么多,皇甫将军,朱将军,何大将军哪个不能将事情办得极为圆满却唯独只有糜国师被人推崇,岂非正是说明糜国师您有问题”
糜荏闻言冷笑。
李道仙说罢这话,正自鸣得意着呢,忽然见糜荏快步走到自己面前。他下意识生出不详的预感,正要怒斥于他,右脸传来一阵大力。
殿中陡然响起“啪”地一声脆响,李道仙在巨力之下“噗通”一下摔倒在地,耳中轰鸣不止,剧痛之下整个人都傻了。
待到耳鸣渐退,李道仙这才听得上方有人用凉飕飕的语气道“这一个巴掌到底拍不拍得响,想来李道人已有所体会。”
李道仙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被打了被看着就弱不禁风的糜荏打了
口中满是腥甜,他“呕”地吐出一口混合着血液的涎水,里头竟赫然还有一颗发黄的牙齿
“你、你,你”李道仙用颤抖的手指指着糜荏,话都没讲完就被气得七窍生烟,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没缓过来豁然厥了过去。
殿中旁观的众人“”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出悲剧发生,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直以来,糜荏给众人的印象便是一个温柔有礼、风度翩翩的君子,何时见过他动手打人过
等一下。他是没动手打过人,但他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在大殿中杀过夏恽。
张让等人想到当时殿中茨木的鲜血,登时头皮发麻,一点都不敢再说什么。
一时之间,殿中只余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宏瞧着被气晕在地的李道仙,又看看满面冷漠的糜荏,莫名心虚“哎,糜爱卿何必如此生气呢,朕也就只是将你唤来问一问啊”
糜荏便回首躬身道“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若是不愿相信微臣,那便拿走微臣这满身荣耀吧”
他说着,竟果断辞去国师与都尉之位。而后从容取下头顶官帽,脱去国师官服叠好放在一旁,只着一袭洁白里衣。
接着毫不留恋,翩然离去。
这些人嫉妒陷害是真的,但他逐渐功高震主也是真的。他先前就在思考如何在刘宏发难时全身而退,如今正是一个好机会。
张让
他看着官帽与官服,双目赤红。他完全想起来了,这分明就是他在被打成邪崇时用过的手段
好一个糜荏,好一个不要脸的贱人
刘宏呆住了,怔怔瞧着糜荏脱下的官服与官帽。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明明是把人叫来责问他在民间声望,怎么没说两句话,他的糜爱卿说辞官就辞官了
也就没有命人拦下糜荏。
走出殿门之前,糜荏脚步微顿。
他转过身来对刘宏一拜道“陛下,草民既已辞官,接下来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便绝无私心。您若是愿意相信,那便听一听;若是不愿相信,那便直接无视罢。”
“您身边的这三名妖道居心叵测,所谓的灵药正是五石散,此药或对您的身体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您且听微臣一言,莫要再吸食五石散了”
语罢,转身离去。
他很快回到天师监,换上自己的衣物准备离开皇宫。而这个时候刘宏已回过神来,令宫中侍卫全部前来阻拦糜荏,不准他出宫。
糜荏被侍卫团团包围,也不着急。只是慢悠悠拔出离他最近的那名侍卫的佩刀,横在脖子上冷笑一声“谁敢拦我”,便在众人面面相觑中扬长而去。
他径直出了宫门,回到糜府,闭门称病不见任何宫中来人。
气得刘宏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他知道他的糜爱卿向来温柔,今日会将这事做的如此决绝,一定是被他冤枉后伤透了心,彻底自暴自弃了。便将张让与蹇硕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每日都派人前去当说客,要他回宫继续当国师。
他也想过自己亲自出宫去把人接回来,但张让几人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出宫去,哪里还希望他回来好说歹说地总算劝住了天子,没让他亲自去。
他们根本不相信姓糜的真的愿意放弃国师之位,一定是在等陛下亲自去挽回他。呵,等着吧,有他们在,这辈子可别想回宫来
几人却不知,他们的阻拦正和糜荏之意。
现在回去是为中策。刘宏是会满意他的识相,过些日子却会慢慢记起自己失了颜面,从而不悦记恨。
再等过些时日吧。等那三名妖道因吸食过量的五石散而亡,刘宏脑中就只会记得他的好,彻底忘却对他的怀疑。
他胸中有决断,这段时间便窝在府中养花弄草,考校自家小妹与赵云的学业,满身气度雍容悠闲。
看的麾下门客心中大定。
在此事发生之初,骤然听闻糜荏被陛下罢免时,众人不惊慌是不可能的。心中到底存着对主公的信任,沉着气没有做出过激之事,而是等到休沐日才来糜府询问。
等见到糜荏,谣言不攻自破。
至于朝中官吏,这会见就连天子最宠爱的糜国师都被罢免了,大多心中顿生绝望之情,只能垂头丧气地各自回家去凑“修宫钱”了。
百官的反应都在糜荏意料之中。
他已经告诉过他们不必急着交修宫钱,如今这些人不听他的他也管不了。反正他辞官中,谁也打扰不到他。
糜荏沉吟片刻,将手中温茶一饮而尽。
天色向晚,他送别所有门客。正要回去书房中看书,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子苏”
糜荏豁然回头,这才看见有人身骑一匹高头大马,从街道另一头狂奔而来。
这人只着一袭湛蓝色的骑装,外头披着件白色大麾,隐约可见大氅上头的绒毛。似是急于奔波,他头顶的发髻散了,用以绾发的玉簪也遗失在了半途,他却舍不得浪费时间勒马去捡。
于是满头墨发只用一根银丝带松散系着,凌乱的发丝随着骏马的奔腾,在风中肆意飞扬。
他明明很狼狈,很倦怠,可他的身子依旧挺的笔直,眼眸依旧明亮如初。清俊的面庞,一如既往淡雅矜贵。
在这一瞬间,糜荏眼中的色彩全部褪去。唯有这个人,是苍茫雪色之中唯一的存在
他怔怔看着这个人。第一次感受到安放在自己胸腔中的那颗心脏,跳的如此强势且热烈
“文若”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荀彧,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很想问问他为何会在这里。
他明明已经写信给文若,要他安心呆在颍川,等到春暖花开之时再慢慢回京。那么等到文若回京之后,他又会是站在巅峰之上的糜国师。
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赶回来
但糜荏到底没有问出口。因为他清晰的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因为担心自己,才会只身一人在寒冬腊月,骑着马从颍川赶回京洛
哪怕一路风雪倾城,一路艰难险阻
糜荏的喉头哽住了。
他这一辈子遇到的善意很多,亦为此动容过很多次,分别来源于他的家人,老师,好友,乃至朝中同僚。甚至这段时间便有不少人以为他真的失了势,雪中送炭前来探望他。
却没有一个人,像眼前之人这般,给与他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握着荀彧的手,见他脸色都被冻得发青,忙将人拉入府中“快些去我房中。”
荀彧张了张口,没说什么。迈着僵硬的脚步随他而去。
糜荏的主屋中已烧起炭火,很暖和。荀彧只在门口站了片刻,浑身便一个激灵颤抖起来,不能自控地打了个喷嚏。
这是十分失礼的举动,他抬起冰冷而麻木的手,捂住口鼻不愿再走进门。
然后被糜荏强势地拉到床边“你先把湿衣裳换掉。”
床上放着的是一套糜荏的新衣裳。似乎刚洗晒过,暖暖的很好闻。见糜荏出门去交代事情,他不再矫情忙换好衣裳。
不一会儿,糜荏便提了毛巾与一桶温水进了屋。冻伤的人不能泡热水,必须要以体温相近的温水复温。
至于交代侍从的姜茶,需要庖厨煮起来,没有这么快。
糜荏仔细地凝视着他。他的目光极为专注,好像这个人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不见。
他看到这人的脸颊被冻得青白,手指被冻得僵硬,满身血液都似已凝滞。甚至在他拉着这人的手放进热水中许久,才感受到水的温度。
糜荏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怜惜。他蹲下身来给荀彧脱了鞋袜,将他的双脚放进这个装满温水的木桶中。
水刚好没过小腿,可以快速驱寒。
荀彧微惊,伸手想要阻止他“主公千万不可”
糜荏却坚决推开他的手,郑重道“你都要为了我把身体冻坏了,我却不应该替你脱去鞋袜吗”
荀彧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主公信任彧,彧自然也要回报这一份心意。”他道,“无论是荣耀还是低谷,彧都想要陪着主公一同面对。”
他信任子苏,知道这不过只是天子的怀疑,以子苏才智一定能妥善处理好此事;却也担忧在被天子忌惮之后,子苏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
这是因为,他无法自拔地爱慕着这个人。
现在,他回到了这个人的身边。看着他满身安然无恙,一路上提着的心总算放回原处。
才可以将几日以来,只身一人的风雪兼程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糜荏深吸了一口气。
他注视着荀彧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我可以抱一抱你吗,文若。”
荀彧呆了一下。
他听到了糜荏的话,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上忽然升起一片红晕。他手足无措道“自自自然,可、可以啊”
回答他的,是身前之人将他摁进怀里的温柔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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