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收到袁绍的奏疏, 糜荏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捏了捏荀彧的手指,得到对方缓慢而郑重的叹息。

    该来的总算来了,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展开。

    糜荏便对此不置可否, 任由留言与弹劾纷扰, 没有做任何解释。

    这副从容坦然的模样, 引起了百官私下里激烈的讨论与争吵。

    糜荏究竟是想要继续为臣, 还是自立为君

    倘若糜荏是为大汉死而后已的忠臣,那还好说。可惜正如袁绍在奏疏中上表的那样,纵观他的表现, 他或许早有不臣之心

    先帝驾崩时, 何太后招糜荏的家人进京。武将出征留家人在京是默认之事, 糜荏却宁愿抗旨不尊也不愿让家人进京。

    再观他一路以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作为退路的徐州, 抑或如今的幽州、益州、扬州等地, 糜荏遣派的全部都是关系匪浅之人,而非刘氏宗族子弟。

    这一事实, 难道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

    原本从来没有怀疑过糜荏朝臣们, 回忆起这几年他的所作所为,不由被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身为汉室之臣, 从来没有想过在危机存亡之际, 不顾安危亲入长安杀死董卓匡扶大汉的糜荏会有异心。可是事实摆在面前,又如何能够继续欺骗自己说, 糜荏只想当汉室的忠臣呢

    百官议论纷纷, 与糜荏交好的杨彪等人闻之, 默然不语。

    糜荏若是想要登基为帝, 他们当然是抗拒的。他们身为大汉之臣, 死为大汉之鬼,怎么会想看到别人来篡汉

    应当写文章,写奏折,与朝堂之中怒斥对方。

    但一想到这人是糜荏,在十常侍霍乱超纲、董卓胁迫幼帝时,以一己之力挽救岌岌可危的大汉,这些斥责的话语,似乎又彻底说不出口。

    事实上时至今日,他们也知道袁绍说的没有错,这个天下早就不属于汉室了。

    早年黄巾军四起,后来豪强角逐。都被糜荏一一化解。即便如此,他又掣肘着天子,把持朝政,从行为上来看与董卓无异。

    本质上就是糜荏从豪强之中跳了出来,代替汉室兼并了这个天下。

    如今他权倾朝野,手握兵权,恩威并施下达多个政令,叫各地百姓只知糜相不知天子。

    他若是愿意还权给幼帝刘协,那便最好;若是不能,帝王年幼,谁还能逼迫于他

    他们不能,也没有人能。

    如今糜荏既然没有发表意见,大儒们便保持着沉默,不想再激发这一矛盾。朝臣没敢趟这浑水,就当不知道袁绍的所作所为,继续如常处理政事。

    但谁都知道,如今的气氛与先前截然不同。朝中暗流涌动,只要有一点风吹过,或许就会掀起波涛骇浪。

    他们猜测的没有错,就在八月时,这点表面上的平静被彻底打破。

    北海相孔融递交了一份奏折,激情辱骂糜荏。

    他在奏折中言

    糜荏早期通过买官入朝,一入京洛便向先帝进献大量珍宝,得先帝宠爱与权势,是为佞幸;如今又挟天子把持朝政与三军,号令各州群雄,是为奸贼。还请尽早归还权政于陛下,否则他一定会失去天下百姓的心,落得与王莽无异的下场

    看罢这封奏折,惯来不理会他的糜荏嗤笑一声。

    他第一次在朝会之中就此事询问百官“孔北海的奏折,想来诸位都已经看过了吧”

    “有何意见,可以一并说出来。”

    他的话语落下,百官面面相觑。

    杨彪等人心中咯噔一下,心道这一天还是来了。更多的人眼中则浮现出复杂神色,却并无与孔融一样的义愤填膺。

    从袁绍的奏折至今,时间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他们时常思考这个问题倘若糜荏要登基为帝,到底是拥护糜荏,还是维持对汉室的忠心

    当今天子年幼,汉室早已不复从前。而糜荏正值壮年,手握重兵,麾下良臣猛将无数,声望如日中天。

    权势的天平早已向糜相这边倒去,该如何站队显而易见。

    百官沉默片刻,有人出列道“禀糜丞相,臣认为孔融之心恶毒之至,他是以在诽谤于您,罪律当诛”

    “谁都知道,您与佞幸决计沾不到一点关系。纵观您担任丞相后下达的政令,哪一项不是为朝廷、为百姓着想”

    “如今在糜相的带领下,朝廷内政清明务实,外政军事强大。论德操与论实力,还有谁能比得上他的高尚与强大”

    “不错,孔融之心叵测,甚至还以其孔氏后人的身份威胁您,显然是对您有谋害之心”

    “”

    一名又一名官吏出列,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的观点。

    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赞美糜荏,辩驳孔融。

    于是沉默的人,便显得愈发显眼。

    “孔北海的言辞过于激烈,但他的本意,也只是为了维护大汉的基业而已。”杨彪叹息道,“还请糜丞相原谅他的一时冲动。”

    他的话语落下,身后零星响起几道应和声。

    也仅是几道罢了。

    杨彪垂下双目,疲惫闭眸,愧疚地不敢再看上座年幼的天子。

    天下大盛,汉室将衰。

    他遭到乱世却不能对国家有所补益或许,是离开朝堂的时候了。

    刘协死死瞪着满堂朝臣,广袖之下的双拳死死握着,整个人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当年他被董卓控制,绝望又无助时,是糜荏如天神降临一般解救他,让他能够安心地坐在皇位上。从此他不必担心董卓谋反,更不必担心自己睡着之后还能不能醒来。

    那个时候,他是真心感激尊敬糜荏,愿意将朝中重权交付于他。

    可他渐渐成长,今年已经十二岁,不是五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几位老师又将他教导的很好,让他明白了自己的父亲、兄长的所作所为差点颠覆了汉室,明白自己身为一个皇帝的责任。

    如今糜荏的权利越来越大,身为天子的他反而失去朝中话语权。他学习得越多,便越是明白,他要做一个好皇帝,必须要收回自己曾经放给糜荏的权利。

    他以为就算艰难,也可以慢慢从糜丞相手中拿回权势。纵使这个过程很缓慢,但他感念糜荏对汉室所做出的贡献,一定不会因此而对他有任何不满。

    可是现在呢

    糜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将他从绝望的境地中解救出来的那个人了。

    所有人都在吹鼓糜荏的所作所为,为孔融请求他的原谅,没有一个人即便是老师,也没有一个人来询问他的意见

    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君主

    不被重视的委屈、不被承认的愤怒汹涌而来,刘协死死咬着牙,总算没有当众落下泪来。

    有杨彪求情,糜荏没有重罚孔融,只是将他贬谪为北海相属官,又派遣人去为北海相。

    此事就此沉寂,但各州的州牧、刺史却都将目光聚集在朝堂之上。或有心思浮动,或是准备支持糜荏。

    作为汉室子弟,刘表自然是坐不住的。他写了信件交给丁原、袁绍、曹操等人,希望与他们见一面。

    曹操看过信件,连着几日彻夜难眠,最终在月圆之夜长叹一声。

    看啊,那又圆又亮的明月,岂非就是身在朝中的糜荏;而他们,与零落在地上的萤萤火虫,又有什么区别

    萤火之光,安能与皓月争辉

    大概要令刘表失望了,他现在不打算与糜荏为敌。

    官渡之战后,他被朝廷封为兖州牧,如今正忙于平定州中叛乱,屯田、开设学校医馆、招募人才等事务。

    说句实在的,官居刺史、攻打袁绍之时,他是有过上位之心的。

    可是这心还没有被养大,糜荏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中把持朝政、扫平匈奴。

    还有令人震惊的“震天雷”。

    当时糜荏的人看的很严,他没能在使用前拿到震天雷拆开瞧瞧。只在打扫战场后寻回几个炸了一半的,知道它的外壳是铁制的,里头装的是一种黑粉,却无法确定那黑粉究竟是什么。

    不仅是他,袁绍、袁术、刘表所有人,都在寻找制成震天雷的办法。他们各用手段收买、逼问糜荏麾下将士,询问震天雷的配方。

    不过令人失望的是,至今无人知晓。

    或许只有糜荏本人,以及他信任的谋士、武将才能知道罢。但这些人的嘴,他们撬不动。

    所以曹操暂时歇了起事之心。

    毕竟在没有强大的实力与绝对的把握前与糜荏为敌,董卓、公孙瓒等先例在前,他还真不想步他们的后尘。

    他是安定了,想不到袁绍会有如此动作。

    不,其实可以想到。

    早在他们联军讨伐董卓时,袁绍就有不臣之心,与韩馥一起想要推举刘虞上位,自己做那“开国功臣”。至于上表奏疏请求糜荏称帝的举动,不过是这个计划失败,又想到的另一个计划罢了。

    想不到今日时局已定,他还在打这个主意。

    倘若糜荏称帝,那他就是第一个从龙之人,所得功绩可以完全抹去他与糜荏之间的龃龉;

    倘若糜荏不能,百官对此十分抗拒,他也能挑起糜荏与士族官吏的矛盾,将他们对立开来。

    曹操思及此,对一旁沮授叹息道“他这是要把糜丞相架在火上烤啊。”

    沮授躬身未言。

    很显然,离开袁绍两年,他终于彻底看清袁绍的为人了。

    当年董卓迁都长安,他与田丰连番劝说袁绍出征攻打董卓,倘若成功便可“奉天子以令天下不臣”,袁绍犹豫不应。当时他们不懂,如今看来,袁绍本来就不打算再侍奉汉帝。

    倒是他与田丰,瞎了眼的认为袁绍是可以倾尽全部心力侍奉的良主,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袁绍想要以糜荏为刀试探天下人的反应,也不怕自己根本握不住这把刀

    沮授敛眸,掩去其中嘲讽。

    十月霜降时,尚书令杨彪在出行时不慎摔伤了腿。

    他以不能行动为由向糜荏提出辞官请求,糜荏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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