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京中天气转暖, 贵妇人们争先换上轻薄的春衫, 互相攀比着衣裳首饰,以消磨日子过于空闲、物资过于丰沛所带来的空虚。
若是谁的衣衫最为华美独特, 首饰最为精巧别致, 便会成为一个春日里众人瞩目的风光人物。
京中最大的首饰卖坊这个时候就热闹了起来, 小包厢各个塞得满满当当,大厅里更是人满为患。
敏仪凭借自己的身份成功占到了一个小包厢,坐在软凳上眼花缭乱地选着首饰。
翼遥坐在敏仪身边兴致勃勃地提着意见, 对着桌上各式各样的精美首饰冒着星星眼。
宋知欢坐在对面百无聊赖地喝着茶,捏着帕子将蜜饯摆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听着母女俩在对面叽叽喳喳,莫名地理解了后世那些陪逛街的男士的心理。
“知欢。”敏仪抬头看向宋知欢, 左右手各持一支发钗, 眼睛亮晶晶地对宋知欢说“看, 是这一支点翠嵌珠的孔雀展翅好, 还是这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凰于飞好”
“都好。”宋知欢木然点头,“孔雀展翅华美精妙,凤凰于飞大气端庄, 都很衬你。”
敏仪抿了抿唇,纠结, “那是要哪一支呢”
“都包起来。换着戴。”宋知欢带着公式化笑容道。
敏仪这才满意, 将那两支钗都放到了托盘上。
敏仪才撤, 翼遥冲了上来, 双手各持一只小巧的手镯,要宋知欢给出意见。
诸如此类
敏仪身后的黄莺画眉和翼遥身后的梅子就抿唇忍笑,看着宋知欢套路地应对母女两个,均有些无奈。
“知欢。”敏仪再一次唤了宋知欢一声,左右手各拿一支镯子,刚要开口,忽见包厢的门猛地被人推开,进来的人面上带着惊慌失措,正是贝勒府里的一位管事。
管事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声道“福晋,不好了,不好了”
敏仪拧眉,不怒自威,“到底是怎么不好了,你说个明白。”
管事哭丧着脸答话,满面悲戚,“二阿哥他不好了。”
“怎么会”敏仪猛地站了起来,手中两只镯子一下摔到地上,纵然地上铺了一层毯子,原本莹白润泽的玉镯也瞬间“白玉微瑕”。
敏仪却顾不上这些了,只道“今儿一早不还来报说二阿哥的身体有好转,怎得忽地就不好了呢”
管事也说不出个一二来,首饰也没心思选了,画眉匆匆付了银子,将选好的那些与敏仪摔了的那个镯子一起带了回去。
李氏的院子在正院的正南方,正堂前植了两株桃花,这时正是桃花开放的季节,粉白的桃花开的温婉动人,宜室宜家。花木下设着石桌石凳,一旁开着嫩黄的迎春,正是最好不过的景致,满是春天的气息。
可惜此时众人都没了赏景的心思,众人回来的已算是迟了,弘昐早咽了气,李氏执意抱着他不肯松手,面容悲切,眼神空洞却并未失控,紧紧抿着唇,仿佛早有预料。
和玉在一旁呜咽着不敢发出痛哭的声音,伏在她奶娘的怀里久久不肯抬头。
屋子里的气氛仿佛凝滞住了一般,众多女婢嬷嬷跪在地上,低头哭着。
敏仪只觉心口一涩一涩的疼,也不肯多说什么,只示意翼遥带着和玉出去,动身走到床前,对李氏轻声道“撒手吧,让人来给弘昐装殓。”
“福晋。”李氏哑声开口,又仿佛喃喃自语,“我早该预料到这一天的,这小子从小便体弱多病,太医都说立不住,可我把他养住了,我就总想着贪心些,若能再多陪我两年多好啊。可今天,我还是没能留住他。”
宋知欢死死抿着唇不肯泄出声音来,终究还是忍不住上前拍了拍李氏愈发消瘦的肩。
李氏的眼泪忽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通通流了出来,她放声痛哭,唤道“弘昐我的儿啊”
敏仪侧过头去不忍再看,宋知欢拍了拍她的肩全做安慰。
弘昐的棺木是早就备好了的,一则是早做准备怕到时来不及,二也是为了冲喜。
预备是预备了,却没人希望这一副棺材能真正用上。
终究还是让四贝勒这个当阿玛的见了儿子最后一面,四贝勒对此仿佛早有预料,却还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去世而大受打击。
这毕竟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
从出生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立不住,但他偏偏满了周岁,这给了所有人希望,也让四贝勒对这个孩子怀有期望。
可惜,天命如此。
未成婚即夭折,丧事不可大半,四贝勒却也正经沉寂了好些日子。
宋知欢活了两辈子,是第一次这样直面死亡,前日还笑着唤她“宋额娘”的孩子忽然就没了,虽然她与这个孩子算不上感情深厚,却也不免生出了“世事无常”之感。
宁馨对她的情绪素来极为敏感,见她如此,也是无法,只能无力地道“大道只下,众生无生无死,只是有聚有散。”
宋知欢怔怔地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翼遥和这个小弟弟处的还算不错,这一回也很是伤心。
但小孩子嘛,伤心两日,便也过去的,这府里真正过不去的,也就是四贝勒和李氏这一对生身父母了。
这日天气晴爽,宋知欢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春日的太阳和煦温柔,给人以温暖的同时不显得太过猛烈。
她身上穿着月白色窄褃袄儿,袖口处有小朵小朵的玉兰花刺绣,下半身搭着一条豆青色绒毯,乌油油的发松松结了辫子垂着,杏眸微阖,看起来极为懒散闲适。
听见翼遥轻轻的脚步声,宋知欢抬眸望去,随意伸手拉了拉毯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怎么了”
说着,便觉着喉咙有些紧。
柔成不愧是第一贴心小棉袄,立刻将一旁小炉子上温着的花果茶斟了一杯给宋知欢,宋知欢接过饮了半盏,觉着喉咙舒服不少,这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翼遥对着宋知欢一欠身,“女儿请阿娘安。”
“起来吧。”宋知欢摆了摆手,忙有人抬了椅子来,要让翼遥坐。
翼遥却也没坐,只对宋知欢道“阿玛心情不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天没出来了,膳食也不大用。额娘很是担心,吩咐小厨房作了参汤,但点心还是阿娘这里的味道好些,于是黄莺姑姑来送参汤的时候特意告诉遥儿要来这先管您讨两碟子点心,再往书房去。”
宋知欢听得晕头转向的,摇了摇头,道“你先等等,我捋捋。是你阿玛食欲不好,你额娘担心,命人做了参汤给你送去,让你给你阿玛送去,然后给你送参汤的是你黄莺姑姑,你黄莺姑姑告诉你来管我要点心。”
“对”翼遥重重点了点头。
宋知欢轻叹一声,“孩子啊,你这话还是说得明白点好,我要不是你亲娘,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虽这样说,还是命人去小厨房端了点心来,翼遥忙从妹子手中将一个小食盒接过打开,将那两碟子精细点心也放到了食盒里面。
然后小丫头才又对宋知欢一欠身,道“阿娘,女儿告退了。晚上来陪您用膳。”
“不必了,您今儿晚上还是去书房陪你阿玛用膳吧。”宋知欢道“好歹是你亲爹,多陪陪他。”
翼遥应了一声,忽然走到宋知欢身边,抱着她噌啊噌的。
宋知欢一愣,轻轻挑了挑眉,然后抬手覆在女儿的脊背上慢慢顺了顺,轻声道“好了,不怕了。去给阿玛送吃的吧。”
翼遥赖了好一会儿,直到梅子再三催促方才起身,对着宋知欢再次盈盈一礼,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宋知欢目送着女儿除了院子,方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对着柔成勾了勾手。
柔成忙凑过来,宋知欢道“晚上想吃油焖春笋,不是有些庄子上送来的新笋吗做了吧。”
“唉。”柔成答应了一声,道“奴婢回头就告诉辛娘。您要再睡会儿吗”
“再睡会。”宋知欢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脸颊在毛绒绒的毯子上噌了两下,闭上了眼。
柔成含着笑看着宋知欢眯着,为她小心掖了掖毯子,叮嘱了廊下做针线的半夏紫苏两句,又与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坐着的云鹤交换两个眼神,然后转身慢慢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四贝勒的小情绪被乖女儿哄好了,李氏却没这么容易,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分不出心思来照顾和玉的身体。
敏仪无奈之下,只能和四贝勒提意见,让他多去看看李氏。
前朝正是多事之秋,四贝勒却没这个耐心,但到底李氏也是他宠爱了多年的人,也不忍她就这般沉寂下去,最后只能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让最近正好随着李父上京述职的李母过府探望李氏,也是为了让她能够多加安慰开导李氏。
李氏的母亲云氏虽有个温柔软和的姓氏,却是个正正经经的盛京出身的大家闺秀,眉眼之间自带一股子英气,步履沉稳之中透着干练,满身的爽利干脆。
敏仪对她多有好感,又是为了李氏的事,便开口多叮嘱了两句,“夫人好生安慰安慰李妹妹,二阿哥去了,我们都很痛心,但她总是要走出来的。没了二阿哥,她膝下还有二格格,也是要她操心的,若她就此一蹶不振,怕二格格更要伤心。我们爷对李妹妹素来看重,也不忍她就此沉寂下去。”
李夫人笑了笑,对着敏仪欠身一礼,满是谦卑姿态,“是,妾身明白。”
“夫人明白就好。”敏仪轻叹一声,一扬脸,示意李夫人看看侍女取来的赏赐,“这两支长白山野山参是赠与李大人与夫人养身的,还有些丝罗料子,夏日裁衣最是轻薄贴身不过,夫人也带回去。京中特产土仪另备了不少,听说李妹妹有几个侄子侄女这些个内造点心且让孩子们尝鲜儿吧。”
李夫人忙谢过恩,正有管事来与敏仪回话,敏仪便歉意地对李夫人笑道“我还有些事,让我身边的侍女送你去李妹妹院子吧。”
李夫人忙应了一声,再次行了一礼,被侍女带了出去。
看着李夫人步履如风的背影,敏仪轻叹一声,道“但愿她能劝好李氏吧。”
画眉在一旁将账册递与四福晋,闻言轻声道“会的,到底是亲生母女,骨肉相连呢。李格格便是旁人的话不听,李夫人的话,总是要听些的。”
“但愿如此吧。”敏仪长长叹了口气,垂头看起了手上的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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