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公司这间不大的茶水间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而远在城西的裴即白这相对安静不少。
裴即白大学修的道路桥梁,四年后出国,毕业后回国,经过导师介绍进了业内口碑上佳的城建四局总局。
城建是国企,在别人眼里,都是熬资历的,裴即白是个意外,进单位不过三年就升职,是同批进公司职位晋升最快的。
也有同事在背后抱怨,现在不止女人靠脸,男人也能靠脸,大有讽刺裴即白走的不是正道的意味。
裴即白对此嗤之以鼻,半点没放在心上。
不过半年,他独自完成了市内最大的桥梁图纸,方案出来时,在业内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严谨的数据计算,别具一格的桥梁外观设计,都成了城建这次夺标的优势。
再往上走的时候,上级领导给了他几个选择,裴即白放弃了留在总局的更高职位,选择了最远的州城分局。
他这二十余年,在他人眼中,可谓是顺风顺水,始终是活在他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调派州城仅有三个月,前两个月的时间几乎处于适应阶段,一是适应不一样的工作环境,二则是适应州城不一般的气候。
他是空降兵,又是管理层,底下的头或多或少有些不服气,加持他模样太过突出,公司的女性自是欢喜,男性就说不上和善。
州城气候湿热,加之工作上的操心,让他心觉肝火旺盛,他这种向来不长痘的人,竟也冒几颗痘。
好在他业务能力突出,做人这块这些年也磨练出来,少了年少时期的黑白分明,凡事一定要分个对错,整个人性子柔和不少。
大家都是成年人,除开利益竞争外并非要个你死我活,顶多就是对新上任的领导有着天然的排斥,但裴即白突出的业务能力,凡事并不多插手,工作上不藏私,公司有男同事请教他几次问题,他细心解答后,那厚冰也就渐渐消融。
再后来,有人发现裴即白此人看上去心高气傲,实则并不难处,偶尔还能一针见血的指出事情的关键问题所在后,他受欢迎的指数就不单单只存在于女同事之间了。
分局今年新搬了地址,办公室的装修还很新,上级领导今年为了打破别人口中所谓的官僚主义,特意将原本的准备好几间领导办公室闲置,同外头的员工坐在一起,美名曰要和手下的兵共同进退,裴即白自然是入乡随俗,不持反对态度。
他的工位在办公室中央那排的最里端,身旁坐着的是秦淮月。
或是因为此,秦淮月每日上班,最先打开的永远不是电脑,而是抽屉里的镜子,今日也不例外,今日她来的早,办公室人还没齐,她对着镜子端详了会,阖上镜子。
裴即白从冰箱拿了罐凉茶回到工位,来州城的时间不长,习惯倒是先养成,实在是这湿热的环境,他遭受不住。
人刚落座,秦淮月频频别头,欲言又止。
裴即白不知她心中在想啥,也没兴趣知道,能猜到的是,她在等他主动询问,但他置之不理,打开CDR检查昨天的结构数据。
终于秦淮月没忍耐住,凑到他身边,用故作低沉的声音开口:“师哥,冬青那就是整的对吧?”
裴即白滑动鼠标的手顿住,反问道:“所以呢?”
秦淮月噎住,眨眼,企图对裴即白放电,无奈裴即白视线都不曾离开过电脑屏幕。
她企图找其他话题切入,但仔细想来,她与裴即白高中也尚无交集,只得讪讪地开:“师哥你们真的是从小认识吗?那为什么...”
她话没说全,裴即白却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接话:“因为年少无知,所以才会说不认识她。”他回答得淡然,秦淮月愣住,她隐约感觉到裴即白在对待冬青的事情上不一般,总是不愿开口细说,正打算再问,裴即白阻止了她想要继续聊下去的意图,“快上班了,昨天的钢筋架构你做出来了吗?”
秦淮月吐舌:“还没呢。”
“今天上午十点要。”
秦淮月撒娇:“师哥...”
“还有闲工夫扯的话,那就九点半吧。”
意识到裴即白并不是开玩笑,秦淮月选择及时止损,只是她不解,平日里他们偶尔调侃他几句,他并不会在意,但今天就她看来,裴即白的心情算不上太好。
秦淮月吃了个瘪,挪身回到工位上,身旁的裴即白心神乱了。
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高中追在他身后从未离开过的冬青,再往前走,是留着短发,每天往他家钻的冬青,再深想,是那个跟泥猴一样的小冬青。
小时候的冬青,算得上是他们那条巷子里的小霸王,裴即白第一次听到冬青的名字是从冯雅淑的嘴里。
他们刚搬过来的那天,她听到冯雅淑和裴栋在抱怨:“楼下那家教育孩子也太野蛮了,不知道孩子做错了什么,直接脱光赶出来了,这女孩养的…”冯雅淑连连摇头。
裴栋对这些邻居之间的八卦并不兴趣,只点头敷衍,倒是在桌旁写作业的裴即白突然抬头,原来他中午遇到的那个女孩,是被赶出来的。
他还记得她脸上淌着泪,凶神恶煞的对他挥拳头。
真脏,这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走神的裴即白,心思不在作业上,反而竖起耳朵听冯雅淑说话。
冯雅淑一边切着西瓜,一边继续说:“下午去周围混了个脸熟,提到那孩子,都着急,说是家里没人管,之前每到周末就把她锁在家里,那孩子也不怕丑,就坐在防盗网上,见着一个人就问我妈妈回来了没,我爸爸回来了没?后来周围人看不下去了,给出个主意,说是别把孩子每天锁在家里,这主意是出的挺不错,不过人放出来,出主意的人倒后悔了,这孩子成天皮实的,到处捣蛋,附近都出了名,叫什么来着?”冯雅淑拍着脑门想了想,才说,“哦,叫冬青,说是前两天把那个对面刘叔家的橘子树也薅秃皮了。”
她越说越起劲,裴栋原本在算账,不知是算岔了还是怎么,将账本合上,拿过块西瓜递给裴即白,满口不在乎地说:“反正都是别人家的孩子,邻居家的,你看着来就行了。”
冯雅淑自己端起块西瓜,娇嗔道:“我看着来什么,我今天瞅了眼那孩子,还冲我龇牙咧嘴,没礼貌的,我不喜欢。”
裴栋笑嘻嘻地搂住冯雅淑:“你喜欢我们即白就行了。”
裴即白手上捻着西瓜,西瓜汁流淌到手上,粘粘的,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可怜,原来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没人陪伴的孩子。
裴栋和冯雅淑都有自己的事业,平时不太有空管裴即白,那种感觉,他好像能理解。
不过他还是不喜欢她,野孩子,他不喜欢太吵的小女孩。
所以再见到冬青翻墙偷花时,他转身就走,但冬青叫住他,把手里那朵被捏得皱巴巴的玫瑰花递给他,虽然是偷来的,可这是他来这这么久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她说她叫冬青,普通话很不标准,他如果没有听冯雅淑提过她的名,很容易就听成动情。
处于某种目的,他用最标准的发音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果不其然,他在她眼里看到了一抹难堪,他心里有点愧疚,但只是一点点而已。
随即她没什么魄力的威胁,让他的那一点愧疚烟消云散。
他当然不屑打小报告那种事,却在晚上听到了楼下劈开盖地揍孩子的声音。
冯雅淑走过去将原本虚掩的门磕严实,随口一说:“这楼下啊。”
裴即白深深地望了眼门,真是个傻子,期望他不告状,就一切万事大吉了吗?
第二天,再见到冬青,她眼睛冲他瞪得浑圆,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问:“是不是你告的状。”
他当然是否认,原本以为自己肯定要破费力气解释,没想到冬青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收敛周身气焰说:“我相信不是你。”
裴即白愕然,他没想过她会这么好哄。
冬青气消得快,低头,用脚踢蹭了蹭地板,然后仰起头大声说:“喂,我们做朋友吧,你看,我们都没有朋友。”
裴即白是想拒绝的,他想说,谁说我没有朋友,他还想说,他没有朋友他依旧可以过的很好。可他在冬青眼里看到了光,直到他后来明白了“渴望”这个词,他才知道,冬青眼里的光,是渴望。
她渴望身边能有一个朋友,能有一个陪伴她的人。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甩下冬青上楼,他觉得着楼下真是个怪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后来和冬青日渐要好,不能算他主动,每次都是冬青主动踏出那步,比如许琼岚做了什么好吃的,她总是会用塑料袋藏下一两个,等遇到裴即白再拿出来,裴即白拒绝过无数次,那已经被压扁,卖相不好的吃食,相比较他家精致的糕点,实在不能打动他。
拒绝得次数多了,他也会不好意思,毕竟冯雅淑告诉他做人要礼貌。
好在冬青长期热脸贴冷屁股,也会厌烦,她似乎放弃了再劝说裴即白做她的朋友,而是转战继续融入那群小朋友。
裴即白是在一次上培训班的时候看到向来没心没肺的冬青坐在楼梯间哭的。
她坐在墙角,脚尖搓着地板,不知是不是拿了许琼岚的手机与谁打电话,明明打电话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还在大声炫耀,她每天和那群孩子玩得可开心了,却在挂断电话得那一刻,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奶奶我想你了。
还是孩子的他当时单纯的以为她只是想奶奶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她哭的并不单单只有这一点,冯雅淑口中的野孩子,充其量不过小女孩而已,她只不是过与他一样,想要亲人的陪伴而已,因为没有亲人的陪伴,所以退而求其次,想要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玩伴罢了。
不过这之后,他对冬青的态度不似之前的冷淡,偶尔也会有几个笑脸。
冬青是那种你对她半分好,她能还你七分的那种人,因此那些年,其实他才是占便宜的那个。
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裴即白闭上眼,手离开鼠标,取下只有平时上班才戴的眼镜,揉了揉晴明穴。
如果一定要掰扯清楚,她其实不欠他什么,年少的他充其量不过迁怒而已。
他才是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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