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东方逐渐染上鱼肚白,宛市便在这九月底的一缕晨光中慢慢活泛起来。
宛市国营百货家属楼上已经听得见早起人的说话声,而墙根边,抱膝而坐的阮语从后脑勺钝痛中猝然惊醒。
她猛地抬手摸了一下,只摸到自己柔顺的头发,一瞬茫然。
也就在这时候,刚才的钝痛消失不见。
阮语眼神即刻清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臂内侧。
静脉处一条红线朝手掌延伸过去,不多不少正好四寸。
阮语的脸沉了下来,拉拢袖子,长睫微垂。
“又多了一寸。”她自言自语。
前段时间,阮语的母亲苏静雨刚意外去世。身在文工团的阮语在外地汇演没能及时拿到消息,等回了宛市,就得知自家伯父已经把苏静雨的后事给料理了。
接着伯父的老婆熊素菊,就带着她女儿阮清清住进了苏静雨的分配房。
之后,阮语不落家地忙了几天丧事,根本无暇去管那对母女。
等回家后看到把别人家当自己家的堂婶堂姐,阮语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却明白,熊素菊是觉得阮语在文工团包吃包住,心里打算让阮清清顶了苏静雨在百货大楼的工作。
想得倒美。
她自有一百种办法让堂婶的计划落空。
可谁知刚洗完澡回来准备坐下谈谈,就见阮清清拿了她的衣裳要去做抹布。
当时阮清清那无辜的嘴脸还历历在目:“家里没有抹布了,阮语,你的衣服这么多,就匀一件出来吧。”
阮清清手里拿着的,是阮语她妈苏静雨生前给阮语做的最后一件裙子。
阮语素来不是个好脾气,当即夺回了衣服收好。然而没多久,熊素菊提着擀面杖来给她女儿找场子,牛高马大的熊素菊堵在了大门口,提着阮语的胳膊,一棍子敲在她后脑勺。
记忆就断在这里。
但手臂上多了一寸的红线,让阮语知道,自己又死了一次。
这是阮语的一个秘密。
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偶尔会发生记忆断层的事情,并且感受到死亡一般可怕的痛苦。
直到阮语十六岁,红线第三寸,苏静雨带她去道观求签,那边一个老道士看着阮语手臂的红线,说:“到了七寸,神仙难救喔!”
苏静雨只当封建迷信,阮语却幡然醒悟。
原来她每一次感受到的痛苦和那些似真似幻的梦,都是真的。
现在这红线已经四寸,再有三寸她就彻底没救了。
阮语朝东边天空看去,湛蓝天空流云舒卷。深吸一口气,早晨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部,涤清了死亡的阴影。
昨天已经是假期最后一天,今天阮语没空和阮清清纠缠,得回文工团去了。
上楼进了门,屋里静悄悄的。阮语又推开自己房门,就见一架明显刚组装好的高低床,阮清清在下铺闷头大睡。
瞧着她那不上台面的模样,阮语目露嫌弃。
说来也怪,熊素菊一向重男轻女,竟然会带着阮清清在身边,也不知阮清清是有什么能耐。
移开目光,她看到与高低床正对着的是书桌,桌面上摆着一盒打开没关上的蔻丹,那是苏静雨以前找人买来给女儿用的。
阮语暂且没管四仰八叉的阮清清,而是迅速拉开衣柜,翻出最里边的小木箱查看。
果然,锁上面多了几道刀痕。
这次回文工团销假,起码又是半个月不能出来,这木箱必须带走。
阮语继续在衣柜里翻找了一下,她衣服很多,件件都是好货,也难怪阮清清眼馋。
不过这些衣服对阮语来说并不稀罕,她穿上一套肥大的四口袋绿军装,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帆布包,把小木箱和几件苏静雨亲手做的衣服装进去背上。
收拾东西的声音把阮清清吵醒。
她看清阮语的身影,一下子坐起来,警惕道:“阮语,你还知道回来?你拿了什么走?”
阮语不答,转身拿起那盒蔻丹把玩片刻。
“你放下!”阮清清立即清醒过来,“那是我的。”
“你的呀?”阮语转身看她,嘴角勾着,露出一抹甜蜜的笑。
“对,我在这屋子里找到的。”阮清清看到她笑,暂时缓和了语气。
阮语点点头,漫步便走到窗户边冲她一笑,葱白似的手一翻,那没合上盖子的蔻丹“咻”一下落了地,炸成一朵殷红的花。
“现在没了。”阮语笑眼盈盈,歪着头观察着她表情。
果然,阮清清瞪眼着眼气得胸脯起伏,你你你了一通,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么好的染指甲蔻丹,这年头女孩子能打扮的就那么几样,就被阮语这么随手丢了!
她张开五指就要抓住阮语,阮语却腰肢一拧,躲开了她的手。
阮清清转身去抓,可还没等她看清东南西北,侧里就伸出一只小手,顺着她转身的角度轻巧一拨她腰身,阮清清立刻没收住势头,一头砸上了床栏。
“嗷!”地一声嚎叫,阮清清又打了半个圈,“哐当”一声巨响,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
“阮语!!!”她怒喊,趴在地上气得七窍生烟。
等她眼前金星散去,阮语早就走了。
这边阮语刚走出楼道,就听头顶一声怒喊:“有种你别回来!”
阮语立即回首,冲窗口瞪着眼的阮清清招招手,笑得灿烂:“借你吉言!”
阮清清瞪大了眼。
她看见阮语脸带笑意,故意踩过那些艳红的蔻丹。
阮清清的心在滴血。
那么好的东西,才只用了一次,就被阮语随手丢了!
眼看着阮语娇小背影越走越远,阮清清咬牙切齿。
“狂什么狂!”她愤恨低语,眼中阴郁,“不就是书里的原女主吗?系统都把你的气运给我了,我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
就算发了狠话,阮清清心里还不顺气。
她上辈子只是个孤儿,仗着脸皮好浑浑噩噩当了别人的情妇,后来被原配买凶杀掉。
死后她飘荡了很久,忽然有声音问她想不想重来一次,还可以给她一项“气运”。
那个声音告诉她,她被分配到的气运,是“幸福的家庭”。
听着很怪,但是阮清清醒来接受了原主记忆,就发现本该是重男轻女的原身母亲熊素菊竟然对她好得不像话。没过几天又传来消息,原女主阮语的妈走在路上被抢劫的杀了。
于是阮清清立刻明白她获得的气运是什么意思了。
在这个年代,她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家庭的庇护尤为重要,阮清清对自己的“气运”很满意。
可就算家庭再幸福,日子也是苦哈哈,怎么看都没有阮语过得好。
所以阮清清心中琢磨,那个声音说“分配”,意思就是,还有其他气运?
于是阮清清怂恿熊素菊吃绝户占屋子,想要从她身上得到更多的气运——最好是很多钱,还有男主什么的……
“等着吧,什么都是我的。”阮清清又躺回床上,开始畅想。
……
阮语出家属楼片区时,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
一边走,她一边扭头看自己脚印。
鞋底沾了不少蔻丹,走一步就是一个艳红的印子,阮语还故意用鞋碾一碾,碾出一朵花的形状。
路上有邻居大叔给她打招呼:“阮语啊,去文工团?”
还不等阮语回答,大叔身边的大婶就拧了他一下,骂道:“眼睛往哪看?!”
阮语脸上的笑略略收起。她穿着一身肥大的绿军装,扣子扣到最高。刚才的大叔也只是笑着顺口问她一句而已,旁边那女人干什么这么大脾气?
于是她又笑:“对呀对呀,我去文工团!”
“哎哎,去吧去吧……哎哟!嘶……”
阮语脸带同情目送大叔大婶远去,又哼哼着歌儿,继续往前走。
还没走两步,迎面又碰上了个小年轻。
小年轻带着腼腆的笑容:“阮语,去文工团吗?吃了早饭没?”
是隔壁邻居,阮语从脑海里扒拉出他的名字,笑着点头:“对,于志,你吃了早饭没?”
于志激动地搓搓手,急忙答道:“吃了吃了,对了,这,这给你。你去文工团吃,拿着!”
他不由分说塞过来一个油纸包,阮语还没来得及推掉,油纸包落了地。
可于志仿佛没注意,急急忙忙越过她朝前跑去。
身后依稀传来于志他妈的叫骂:“你倒是拔根毫毛比腰粗,家里得有多少钱让你这么祸祸啊?!你爹在厂里累死累活赚你口粮,你转手就送人!”
“妈我这不是……”
“你是心高得遮了太阳,你看她正眼瞅你一下不?!”
阮语转身时,那于志已经被他妈拧着耳朵提走了,她弯腰捡起那油纸包,叹着气拍拍灰,也没打开看看,就勾着绑着袋子的麻绳一晃一晃,继续朝文工团走。
途径百货大楼时,正好撞见开门。
姑娘媳妇们一拥而入,阮语垫着脚瞧了瞧,也顺势走进去,拐去了以前苏静雨的柜台。
“你好,我找苏静雨。”阮语对柜台后低着头打毛线的营业员说。
营业员头也不抬:“去世了。”
“那接她班的人?”
“还没来!谁知道编制留不留啊真是,一天天的来问问问……”营业员抱怨着,抬头却只见到阮语的背影。
按理说,苏静雨走了接她岗的就得是阮语。可阮语已经在文工团了,所以熊素菊才被说动,起了让阮清清顶替的心思。
但编制能顶替也能撤销,盯着的人也不止阮清清一个人,熊素菊这几天天天往百货大楼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如果苏静雨的编制撤销了,苏静雨的分配房自然也收回。
阮语倒是无所谓,反正她现在孤家寡人,只惜着命,再说文工团也有宿舍。
就算文工团也住不下去,阮语也不怕。
她颠了一下手里的袋子,木箱沉甸甸的压着,里边有什么东西只有阮语自己知道。
顺道去国营饭店买了早饭吃,又走了半小时,文工团挂着黑布的大院就在眼前。
门口伟人像暂且撤了,所以显得大院门口分外冷清。
宛市有军团,隶属河东道军区。阮语所在的文工团就归这边的军团编制。
文工团里的姑娘各个盘顺条亮,家庭条件更是锦上添花。她们条件好名声好,说出去人人都羡慕。
阮语是前年进的文工团,她自小唱歌跳舞都好,初中时还拿了奖。她爸阮志远不大不小一个军官,所以托了关系让她进来的。
只是之后没多久,阮志远就被打成□□,下放到劳改农场去了。
那段时间,阮语被勒令不能和父亲有任何联系,甚至还要求改成母亲的姓氏,不过苏静雨来了一次,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之后不知怎么的,阮语全然没了以前灵巧身姿,跳起舞来就像是个木头,四肢怎么都掰不柔顺。团里有个叫许夜兰的女孩,却忽然跳得一等一的好。
有一次苏静雨来文工团给阮语送东西,还说那个许夜兰跳得像以前的阮语。
不过阮语唱歌还和以前一样好听,所以她在团里担任主唱。
在门卫登记了一下出勤情况,阮语背着装了沉重木箱的帆布包,像是一只小仓鼠,低头目不斜视地穿过有人在打球的运动场,朝宿舍去。
可偏偏运动场上那些人不放过她,一个篮球“砰”一声砸在她面前,把阮语吓得一僵。
死亡的记忆立刻冲进脑海,她的脸色瞬间惨白。
手臂内侧那条红线和发烧似的,烫得她眉心乱跳。
“对不住,对不住!”一个高大年轻人从运动场那边跑了过来,不住给阮语打歉,偷眼去瞄她的脸。
阮语瞪了他一眼,沉着脸绕路。
大伙儿瞧着阮语的背影,一人搭着拾起了球还愣愣看的陈高义,笑嘻嘻道:“阮语又不搭理你,还是听我的,去追许夜兰吧!”
“对啊对啊,她跳起舞来那真是……”
“身段特苗条,特美好!”
“阮语不就脸好看点儿,声音脆点儿?成天穿着绿军装,跳舞又不好,胆子又小,还总是冷冷淡淡的,八成就是个搓衣板!”
一群男人开始大肆讨论团里的女团员,口无遮拦的模样让人心烦。
陈高义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广播响动,政委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喂喂?哎,听到吗?听到吗?下面播报一则通知,请所有团员于上午十点到会议室集合,有新的汇演信息宣布。”
这广播寝室里的阮语也听见了,她正从拿出铜锁,准备打开木箱。
那木箱木质坚硬,表面油亮,光是箱子也值不少钱。
“咔哒”一声,木箱里的东西展露出来。
最上头压着一块崭新的女士手表,下边是一叠叠的大团结,粗粗算有十几叠。再下边,是一些用纸包紧的金银首饰,摇起来没有任何声音。
阮语觉得,阮清清应该是没把这箱子的存在告诉熊素菊,不然以熊素菊的体格,箱子早就烂了。
满满一箱子财物能让所有人都眼红,这些都是阮志远和苏静雨留给女儿的家当,足以让她毫无忧虑地富足生活。
但阮语只是很平静地清点了一下数额,接着拿出表戴上,又锁起箱子。
有时间得去银行开个户,存起来…… 粮油关系和履历还在文工团,其实太多钱对阮语来说也没什么大用处。
阮语琢磨着,把箱子放在衣柜最里边,又用衣服盖着。
锁上柜子前,她瞧见邻居给的那没拆的油纸包,便也随手一起搁到柜子里隔板上,才上了锁,出门去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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