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
沈随收了他那箱子定制刀,把做好的马蹄肉丸放进牛皮纸袋。
等脱下围裙,又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你何苦啊。”江飞翰叹气。
沈随懒得理他,提着一箱子刀和马蹄丸子出去。直到此时,饭店原来的掌厨马高和其他帮厨才松了脊背,像往常一样开始炒菜。
至于沈随刚才站着的灶,没人敢去碰。
另两人跟着他后面出来,江飞翰见着过来的孟运,小声问他:“你手续办好了?多少工资?干什么的?”
“帮厨,工资五十,一个月三十六斤粮票,其他票看着分。”孟运憨憨一笑。
一听这数字,江飞翰直嘬牙花子。
五十,才五十!
孟运在首都的时候,往外面一站,谁家不开高价钱去请他跟着自己儿子保护啊?
偏偏跟了沈随这么个不识货的,让他去当帮厨,给五十!
“沈哥说,老经理已经办好了退休,你等会拿了东西去找人事的办入职就好,他都打好招呼了。”孟运又说。
江飞翰眉毛一跳:“我什么时候说要当经理了?”
“你自己说的。”孟运答。
江飞翰噎了一下,刚才他的确说了自己是经理,但那只是为了安抚那位女同志的!
他悻悻:“我不干,我要回首都。”
孟运又说:“沈哥也说了。”
瞧着走在前边的沈随,江飞翰哽了半天,才问:“经理工资多少啊?”
“比我多,”孟运兴高采烈,“多十块呢!”
江飞翰沉默了,多十块,他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对得起这十块钱。
前面沈随已经走到阮语那边去了,他把手里的牛皮纸袋给阮语:“拿着当零嘴。”
椅子上的阮语斜着身子仰头看他,并未接那袋,只问他:“原来你是厨师啊。”
“……”沈随沉默片刻,“嗯。”
“很好吃。”阮语吝啬地夸奖了三个字。
沈随神态漠然,将纸袋放在桌上,随意她取。
两人沉默片刻,沈随忽然问:“要不要来这里上班?”
这是孟运刚刚告诉他的消息,这和他记忆里发生的事情不同,但却很合他的意。
原本沈随就没想让阮语一直呆在文工团,那儿会消磨阮语,让她了无生气。如今这么早就离开了,反倒是好事一桩。
“嗯?”阮语再次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叫沈随。”他道。
这个名字让阮语面露惊讶,熟悉的名字,是属于那天自己独唱表演前就离开的那位军官。
再仔细看了看他下半张脸的轮廓,阮语的记忆终于浮现出来。
对,就是这样的薄唇和高挺的鼻梁……原来他压在帽檐阴影下的眉眼是这样的。
淡漠疏离的眼,和斜飞的长眉,配以线条精致的轮廓和他颀长挺拔的身姿,瞧上去浑然像是只能观不能碰的雕塑。
沈随想要自己做什么?
阮语又起了一个念头。
能坐在那种规模的大礼堂第一排的军官,身份不容小觑,阮语自觉没什么能让他图的。
然而沈随什么都没有表示,只是提着刀箱起步,让阮语跟上来。
阮语觑着眸子看了他挺拔的背影片刻,还是拿起桌上纸袋起身跟了上去。她边走边拆开牛皮纸袋,拈了个丸子出来,仔细看着。
嗯,色泽没问题,闻着挺香的,还有些烫手。
轻轻咬一口,表皮脆,里面软嫩,咬下去汁水淋漓。
比刚才泡在汤里的,又是一番新风味。
……
“为什么要请我来这里上班?”阮语问。
沈随沉默地走在前头,不答。
“我可是被文工团开除的兵哦,履历上还记过了。”阮语继续说。
“没关系。”
前边男人终于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仿佛压着什么阮语不知道,他自己也难以分说的情绪。
此刻的沈随,心中悲喜难辨。
阮语离开文工团时没穿绿军装,只穿了一身长到脚踝的棉布白裙。
上辈子,阮语死在他怀里时,也是这样一身素白的棉布长裙。
沈随甚至都不知道那时的阮语到底想说什么,她只拿沾着血的手没轻没重地拍了拍他的脸,轻声笑道:“下辈子你不如做个厨子,也好过高官厚禄。”
沈随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她挖了出来,在案板上削片切丁,再细细剁成了燥子,混作含糊不清的一团,丢进油锅里烹了。
就像那一袋子马蹄丸子一样,最后被她一口口细嚼慢咽吃掉。
若是吃掉也算遂了他的意,可偏偏阮语只留下一句带着嘲讽的话,就那么义无反顾的把所有都丢掉了。
只留下沈随在孤寂里慢慢疯狂。
猝不及防接收到前边男人深沉的注视,阮语脚步一顿,继而像没事人似的跳了两步,走近他身边:“你不是军官么,怎么来当厨子了?”
“因为有人说,我不如当个厨子。”沈随收回了视线,目视前方。
这问了和没问一样,“有人”是谁?做厨子的因果关系又是什么?一概没说,阮语撇撇嘴,把眼中警惕深藏起来。
国营饭店和各种国营单位一样,是地方国资委独资,办理入职得去专门的地方。
阮语陪着母亲去过宛市国资委,现在沈随带的路的确是去国资委办事处的,这骗不了人。
两人一起到了人事部,人事大姐端着履历,戴着眼镜把阮语从上瞧到下,嘴唇嗫嚅着好一会,终究在看了沈随一眼后,没说出什么话来。
阮语证件都在身上,才花了半小时功夫,就办好了入职。
从被文工团赶出来到现在,一共就一个小时。
阮语非但没有像那些人以为的一样流落大街,还得了一份有编制的新工作,国营饭店的营业服务员。
工资一个月五十,粮票27斤,还有其他各种票,都是定好的数。
加起来,竟然不比文工团时候的津贴差。
这可是个肥差,国营百货的售货员都没这好,因为他们包餐的油水肯定是没有饭店里足。
阮语接过了人事大姐递的笔,签上自己的名字,顺手就把牛皮纸袋给了她,笑语盈盈:“姐姐辛苦了,给你吃呀。”
刚才人事大姐就看见阮语一会儿从袋子里捻出一个香气扑鼻的肉丸子,她樱桃小嘴一动一动,自己肚子也悄悄在翻滚。
可这会儿袋子放到自己面前了,她又不好意思接。
大姐那脸都涨红了,阮语瞧着有趣,捻出一颗直接塞她嘴里:“好吃么?我没姐姐,您就像我姐姐一样教我办理入职,真是太感谢了。”
沈随眼神一转,落到阮语身上,一直沉沉的眼里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倒是乖觉,晓得要哄人事,可这狡黠的家伙怎么就没想过,他沈随要不要哄一下?
也不知阮语到底是没想到这一点,还是认为沈随不需要她嘴甜哄着。总之她那皎白的小脸上,清澈的双眼笑得弯弯如月,让已经有孩子的人事大姐看了都忍不住想要怜惜她。
就在此时,人事大姐又急道:“阮语同志,我看你父母都……咱们提供宿舍,你住不住?”
“当然住!”阮语双眼一亮。
人事大姐擦了擦汗,觉得自己总算是还清这马蹄丸子的人情了,又抽出文件夹找手续,给阮语批了一张条子。
“你拿着这个去找后勤的干事,就在饭店后面那条巷子,让他给你找一间好点的屋。咱们被褥什么都配的,还有水壶,盆子。反正到时候你看什么没有,就提一下。朱干事就是老忘事儿,人还是好的……”
人事大姐殷切地叮嘱着,阮语不住点头,末了一句夸奖毫不吝啬给了出去:“姐姐,您真是个大好人,等我工作稳定了学了做东西,还来看您。”
“哎,哎!”人事大姐十分感动。
接着阮语又说:“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却找不到人。我妈妈之前是国营百货的售货员,您瞧我现在也有了新工作了,那边一直占着位置也不好,我就想,把岗位让给更有需要的人。”
如此高的政治觉悟,让人事大姐对她更怜爱一层,耐心给她解释道:“如果你是直系亲属,拿户口本在我这里登记,然后写一封申请书就好。本来要过那边经理的,但你人都在我这里了,你直接给我,我知会经理一声就好。对了,你母亲有分配房吗?”
“有,但是我也决定放弃了。”阮语唇边的笑微妙些许。
人事大姐担忧道:“要么还是不要放弃了,好歹有地方住……”
“我要把资源让给有需求的人。”阮语诚恳道。
“那、那好吧。”
阮语笑起来:“嗯嗯!还得麻烦姐姐饶我一张信纸了。”
“这还说什么饶不饶的……”人事大姐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一封申请书在人事的指导下很快写完,阮语户口暂且留下,等到事情办妥了来拿就行。
办好了事,阮语又不住夸了一场,把人事大姐夸得飘飘然,跟着她也开始喊妹妹。
沈随低眼看她灿烂笑容,眼中酸意渐浓。
但他其实很清楚,阮语就说个客套话而已,她贯会用这套哄人。
可他就是拈酸吃醋,只想把她锁起来。
但上辈子已经锁了她那么久,如今,沈随又怎么敢再去困她。
算了,她开心就好。
等转身出来,阮语果然又对沈随道:“沈随,你真是个大好人,如果你教我做东西,我第一个请你尝尝。”
夸奖的词儿一个字没改,但沈随微皱着的眉一松,目光柔和下来:“不必你做。”
“好吧。”阮语一丝挣扎也无,直接放弃。
去找了后勤干事领了物资和钥匙,两人便又回国营饭店。
阮语站在门口没进去,说:“我回一趟家。”
她可迫不及待回家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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