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机

    第十二章

    沈又又对网络接触不多,但也知道宁玉怜。

    在她落地会走,能摇摇摆摆地拿着几张毛爷爷去小卖部买汽水糖吃时,就知道宁玉怜了。小卖部的老板是宁玉怜的影迷,白漆墙上总是贴着一张宁玉怜的大海报。

    沈又又现在还记得那海报的模样,浅绿色底,海报上的女人有一头浓密如海藻的长发,穿黑底红丝旗袍,撑一把红竹伞,雪肤红唇,走在青草地里

    那时候的她,还太懂“风情”二字,可却对此记忆深刻。

    小灵通又滴滴两声。

    真真宁玉怜当年一双妙目,不知道被多少影迷奉为绝响,要不是退圈嫁人再红二十年也不是问题啊。

    又又绝响不是这么用的。

    真真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像啊,你男朋友跟她很像啊,也姓季啊

    沈又又忍不住看向季远,大约是她的视线停留过久,季远突然转过头来

    “在看什么”

    双人包实在很小,转个头都能碰到,季远的目光在她屏幕上轻轻一掠,再抬起,脸上就有了笑“你喜欢宁玉怜”

    沈又又松了口气。

    没人会这样叫妈妈的名字,不像是好,也不像是坏,倒像是在说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不希望他是那个人。

    距离太远了。

    “觉得我跟她像“

    季远又问。

    沈又又点头,季远却一笑

    “确实,小时候很多人都说,我这儿像她”

    他用手比了下眼睛。

    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如星,微微弯起的弧度,像是在笑,沈又又才跟他眼睛触了触,脸立马红了,讷讷道

    “你,你更好看。”

    “真的”

    沈又又用力点头

    “真的”

    他的眼睛真的是她见过的最漂亮最漂亮的一双了。

    笑起来时,眼睛里有星星,像阳光落满青草地。

    “啊,马屁精。”

    沈又又

    她才不是马屁精。

    沈又又愤愤低头,用力喝了口黑糖玛奇朵,当那苦苦、甜甜的味道入喉,忍不住眯起眼睛真的很好喝呢。

    于是,那句马屁精立马就忘了。

    这时,电脑的屏幕亮了,上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游戏,沈又又看了一眼,花花绿绿的。

    “想玩什么”

    季远问她。

    沈又又摇头“不啦,我做会作业。”

    季远揉揉她脑袋,声音懒散又温柔

    “又又同学真是个乖孩子。”

    沈又又捂着脑袋,脸红了一会,见季远转过身对电脑,干脆将键盘移开,清出一块地方,放上书包,趴那儿写作业。

    只是季远坐旁边,就像有根线牵着,让她总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

    季远玩游戏时很安静。

    不像很多男生,玩游戏时暴躁得很,所有修养都丢光,动不动“艹你妈”、“ns”,季远始终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侧脸有种沉静的剔透。

    一时间,只有机械键盘“哒哒哒”的声音在旁边流淌。

    时间一下子变得很静,和窗外的阳光一样。

    沈又又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了去。

    梦里全是各种数学符号组成的迷宫,她在迷宫里钻来钻去,想要求一个结果,可那结果在迷宫里飘啊飘,就是飘不到她面前

    她是被季远的声音吵醒的

    “我最近都在江城恩有些事,对,要处理生日啊,不一定别,翟墨,你可别给我过来,就在京市呆着你妹妹伊伊她不是要去法国了秋季班的话”

    他的声音不算高,压得有些低,流淌在耳边,像悠扬的提琴音,可沈又又又分明能听出语气里的些微不同,像是更真实,仿佛对面是值得他多分与一份真心的人。

    沈又又悄悄竖起了耳朵。

    隐约能听见对面是个活泼的、朝气十足的男音,像是吵着要月底飞来,帮季远办个盛大的生日派对。

    电话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沈又又脑袋被轻轻敲了下

    “乖孩子,偷听呢”

    她抬头,恰好对上一双带笑的黑眼睛,顿时有些讷讷

    “你要生日啦”

    声音小小的。

    “要给我送礼物”

    “恩那当然。”

    季远却促狭地笑“你流口水了,沈又又同学。”

    沈又又

    她下意识一抹嘴巴,干的。

    “喂季远”

    忍不住想打他一下,却在对上少年笑得更加阳光灿烂的眉眼里,收回了手。

    算了吧。

    他长得那么好看,捉弄一下她也没关系的。

    沈又又重新拿起笔,做起对她来说像迷宫的数学题。

    虽然没什么用可是什么都不做,又不心。

    两人在网咖里呆了一下午,一个做作业,一个玩游戏,等从网咖出来,晚霞已经爬满半边天,夕阳西垂,两人上了公交车后座,由公交车摇摇晃晃一路送到老城区,天已经暗了。

    玉兰花灯一盏一盏亮起。

    “到了。”

    沈又又停下脚步。

    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亮起,照亮斑驳的墙壁,和年代久远的楼梯,铁扶手上的绿漆都掉了。

    “那我上去啦”

    她仰起头。

    季远莞尔“上去吧。”

    沈又又往前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晕黄的暖光照在少年清俊白皙的脸上,碎发被镀成了暖棕,连他黑色的眼睛也晕成一块温柔的湖。他还没走,双手插兜站在原地,似乎在目送着自己。

    “拜拜。”

    沈又又挥手。

    “拜拜。”

    少年也挥手。

    她这才扯了扯书包带,重新顺着楼梯上去。

    “啪”

    声控灯又灭了。

    整个楼道突然暗了下来,黑暗里,似乎有某种力量滋生,留恋的、黏糊的、撕扯的,沈又又猛地回头,飞奔下楼,在少年错愕的眼神里,踮起脚,吻了下他的侧脸,而后,又像惊醒似的,“蹭蹭蹭”飞奔上楼。

    楼道里传来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黑暗里,季远摸了摸侧脸,笑了声,插着兜,懒洋洋地走了。

    沈又又捂着胸口回了家,靠门上时,还能听到那几乎跳出胸腔的、剧烈又杂乱的心跳声。

    “啪”,她开了玄关的灯,灯亮了起来。

    旁边的花橱照出一张红彤彤的脸蛋,她忙奔到窗口看,路灯下已空无一人,季远已经走了。

    可脑子里,却还残留着刚才一瞬间的触感,柔软的,带着股微苦的冷香,让人想起冰原上的苦杏。

    沈又又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才慢慢将温度降下来。

    这一静,就想起季远的生日了。

    他的生日似乎在月底,该送什么呢

    季远不缺钱,任何昂贵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稀奇,而她也无法支付得起一笔昂贵的账单。

    沈又又先是将小猪储蓄罐的硬币倒了出来。

    她家富裕时,她并没有存钱的概念,可等后来穷了,又攒不下来钱,数一数,储蓄罐里的硬币加起来也不过三百多。三百多能干什么呢,一块好点的表都买不上来,即使买了,他也不会带。

    有什么,是能展现心意、又觉得珍贵的东西呢。

    沈又又想到了顾明真发来的海报。

    不会褪色的、能够永久珍藏的记忆

    她想亲自录一个dv。

    有关他和她的。

    沈又又记得,家里以前有一个相机,她很小的时候爸爸买的。

    好一阵翻箱倒柜,最后在杂物间里找到了,印着canon的古董相机,沾了灰,老旧得让人怀疑压根开不了机。

    沈又又用软布擦拭干净,相机的旧貌就出来了。

    黑色的底,嵌着银灰色,机身有种时光的厚重感。

    她看了下充电口,找到对应的插上,充了半小时电,按下电源键,一阵忐忑里,屏幕亮了。

    屏幕定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蓬蓬纱裙,带着王冠,拿着个奖杯,在江城大剧院的舞台上露出了个傻兮兮的笑,舞台上红色的横幅上“江城第三届天羽杯芭蕾少儿比赛”几个字印得清清楚楚。

    时光,像是一瞬间瞬回到了过去,带着发黄的印记。

    沈又又轻轻抚过女孩舒展的眉眼。

    她的脸上,全是灿烂的阳光,还不曾被欠债的阴影笼罩,最烦恼的事,不过是妈妈中午又强迫她吃了很多菠菜,或者又要多练一个小时芭蕾。谁能想到,在拿到奖杯后的第二天,银行的人就会来家里贴封条,一个个清算呢。

    原本小有余产的家一下变得捉襟见肘,起因不过是爸爸在好友借据的担保人上签了字,好友捐款跑路,剩下五百多万的债,却全部由爸爸承担,房产被清算,最后还倒欠两百多万。

    只剩下这一栋在姥爷名下的房子。

    沈又又一张张相片往前翻,像在检阅过去的记忆。

    有她吵着哭着不要吃胡萝卜和菠菜的照片,有她穿着芭蕾鞋在舞台上跳跃的照片,更多的,却是她参加各种表演时的录影。

    这些照片和录影,浸润了时光,穿透了岁月,长久地尘封在尘埃里,只等着某一瞬间,猛然和她相见。

    第一次垫脚,第一次劈一字马,第一次小跳,第一次大跳,第一次轮十六圈,第一次摔跤,第一次挫败无数发黄的、有关于舞蹈的记忆,都开始变得生动起来,闪闪发光。

    沈又又终于肯忆起,她不继续学芭蕾的原因

    没钱。

    很现实。

    一个连基本生活需求都无法得到满足的家庭,是没办法供起一个女孩有点奢侈的梦想的。

    这时,沈又又翻到了最前面的一段。

    镜头很晃,像是生手。

    屏幕里的她很小,六岁,脸上挂着泪,趴在芭蕾老师的教室里抹泪,喊“爸爸爸爸,又又不要学这个,又又不要学这个”粉色纱裙被她弄得脏兮兮。

    镜头外爸爸的声音很年轻“又又乖,你最乖了啊。看,你转三圈才摔跤,爸爸才转一圈就摔啦。”

    录像很晃,像素糊了,像是有人在转圈,有小女孩“咯咯咯”拍手的笑声“爸爸笨蛋爸爸笨蛋哦哦哦,爸爸摔了,爸爸摔了”

    镜头外,妈妈温柔的声音传来“是的,爸爸笨蛋,我们又又是最最聪明的一定能跳好芭蕾的”

    沈又又突然哭了。

    她也不知道,突然涌上胸口的难受劲是什么,只是捂着胸口,喘不上来气。

    连骨骼都似乎在弥漫起疼痛,丝丝缕缕,分明而渴望。

    她还能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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