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 天朗气清, 一反来时的低调肃静, 裴云起用回皇太子仪仗,班师回朝。
江苒自打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便没有再主动寻他, 这日在院子前等着众人搬东西,却意外见到了他又出现了在了后院的芭蕉树下。
这会儿,眼见着马上便要出发,他却施施然地躺在芭蕉树下的矮榻上,她推开窗子,便看到芭蕉叶下, 年轻的储君安然入眠的模样。
清晨的阳光透过芭蕉叶, 倒映下碧绿幽深的阴影, 而他轻阖双目, 宽袍广袖, 眉目俊朗疏清,瞧着一派清冷闲散模样,不似人间有极盛权势的储君, 倒像是卧眠在云层之中的仙人。
江苒怔了一怔,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 终于还是见清晨露重,他又穿得单薄,便回身拿了披风,轻手轻脚地靠近他, 想为他盖上。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这些时日或是有些疲倦,眼下有淡淡青黑,面部的线条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也依旧并不放松。
她俯身瞧得正起劲,裴云起却忽然睁眼。她这会儿正弯着腰,同他乍一对上,到有些惊讶,只能尴尬地冲他扬一扬披风,“……殿下,早上好?”
裴云起抬手揉一揉眉心,直起身子坐了起来,他像是还有些疲倦,睫毛漆黑,微微抬起眼来,“我原是打算等着你的,昨夜不曾睡好,便乏了些。”
江苒拿披风的手一顿,仍然是捏着披风的两角给他盖上了,笑眯眯地道:“既然如此,殿下且歇着,再睡会儿罢,横竖天色还早,不急着上路的。”
裴云起不由莞尔,只是瞧着她,“我自然不是来这儿睡觉的。”
她想了想,便在他身边坐下来,没个正形地屈起一条腿,往后仰起脸,由着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自己的脸上,“那殿下来寻我什么事儿?”
裴云起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倒觉得自己白来一趟,“同你的大哥哥相处如何?他性子略有些闷,平日在外人跟前能说会道,你另外两个哥哥最是怕他。”
江苒吃惊地道:“大哥哥那么温柔,为什么要怕他?”
她这当真是下意识的反应,盖因江锦在她跟前,用温文尔雅都甚至不足以概括其温柔,简直是有求必应,江苒只觉得活了两辈子,没见过比江锦更温柔妥帖的青年了。
裴云起将她的惊讶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半晌只淡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江苒还是好奇,“所以为什么怕他?”
裴云起不太好在她跟前说好友的坏话,因此就只好含蓄地道:“毕竟长兄如父。”
江家另外那两位郎君,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宰相夫妇对孩子一贯是放养,要不是有江锦在,江洌江熠指不定长得有多歪。
江苒认真想了想,“啊”了一声,十分惊讶地道:“难道另外两个哥哥,都是大哥哥唱着摇篮曲,哄睡长大的?”
这句话里头信息量太大,裴云起听了,怔了一会儿。
……太子殿下着实不太能把他那位成竹在胸的谋臣兼好友和唱摇篮曲这种荒谬的事情联系到一块儿去。
可是眼前的江苒眼睛亮亮的,像是满身心都写着对江锦的信任与依赖,他便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自然,这两兄妹的关系看起来当真融洽,好像不需要他操心。
他便道:“既然如此,马上便要回京了,你若收拾的差不多,便上车去罢。”
江苒在矮榻上,忽然笑嘻嘻地倾过身子去,靠近了他一点点,“殿下来我这里,就是为了问我好不好吗?”
江四娘子无疑是生得极美的,旁人若自知美丽,难免多出讨人厌的娇气,可在她这里,她眼睫扑闪扑闪的,分明艳丽,又有几分不自知的稚气可爱,极端的矛盾之下,总能不自觉地吸引着旁人。
裴云起在她潋滟的眸光下,抬起一根手指,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得远了一些。
他用手指抵着江苒的额头,只道:“坐端正些。”
江苒被他推远了,无奈地道:“殿下,你比我哥哥管得还要宽。”
“你毕竟叫我一声哥哥,”裴云起轻轻笑了笑,便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出这笑容里头的纵容来,“我自然还是要管的。”
她撇了撇嘴,倒是十分听话,规规矩矩地坐好,把手放到膝盖上,端正地坐着,“那太子哥哥,我能冒昧地问一问骂,您大驾光临,难道是为了来我这儿听我说我哥哥的坏话么?”
他道:“自然不是。”
江苒恍然,眨一眨眼,“哦~那就是为了听我说蒋蓠的坏话啦!”
她这些时日同蒋蓠起了些龃龉,然而两人的矛盾鲜少摆到台面上,江苒又不愿意叫兄长繁忙之下为这些琐碎之事操心,所以一贯是不同江锦去说的。
毕竟,她在江锦跟前,至今也还维持着一个温柔良善善解人意的乖巧人设。
可她在裴云起跟前向来是懒得装蒜的,如今张嘴一说,便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混不吝模样,裴云起轻轻挑眉,才道:“愿闻其详。”
江苒讽刺地笑了笑,只道:“我见过有人机关算计,只为了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她倒也不算多么出挑,且先前她在相府长大,多少同我的家人们有些情谊,我倒也不急着同她呛声。”
裴云起心道:说到底,她还是在意极了那些素未谋面的家人。
他自己便是这样的人,当今帝后只觉亏欠于他,对他百依百顺,他这个太子的地位之尊崇,远非一般储君能比拟,他本人对这样的虚名并不在意,可为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也不得不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裴云起时常觉得自己是被尘网束缚住的一只鸟儿,他对官场倾轧并不感兴趣,对拯救天下苍生也未必有意,甚至连寻常人眼里的寻欢作乐,他也对其兴致缺缺。
这样的性子能忍着在这太子的位置上坐了许久,无非是怜悯父母的苦心,不愿辜负罢了。
然而江四娘子又怎么能同他一样呢?
她的家人,想来爱她甚重,又如何会愿意为了一个蒋蓠,叫她委曲求全。
然而这话即便说出去,她如今也不会信。
裴云起便抬手,施施然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
他听说近日蒋蓠日日来她院里寻麻烦,今儿便是赶着凑巧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蒋蓠就来了。
她先前给江苒送了几回东西,原来是想要乘机嘲讽她,偏偏没从江苒手上讨到半分好,反倒赔了不少好东西进去。连着好几回,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这种程度的小心思只怕撼动不了江苒。
她眼见着就要离开烟雨台,往京城去了,思来想去还是咽不下一口气,便叫了自幼跟在身侧的嬷嬷一道过来,想要借着教江苒礼数的借口,好好地教训她一番。如今她们人多势众,三七杜若等人阻拦不及,便叫一干人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蒋蓠清楚得很,江锦这些时日虽不对自己说什么,可是心里却向着江苒,然而今日回京,江锦要随侍到太子身侧去,想来没空管两个小娘子的口角,她这才敢带着人闯进来。
却不料才一进院子,就见到裴云起同江苒坐在一处,这两人仿佛方才还交谈甚欢,如今齐齐瞧过来,倒是显得她十分多余。
裴云起仿佛觉得很愉快,同江苒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多一些平日罕见的温柔,像是冰雪消融,可再瞧过来的时候,微微化了的寒冰又重新动得结结实实,只显得冰冷而疏离。
蒋蓠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站在了原地,连同裴云起行礼都忘了。
还是她身边的丫鬟拉了她一把,她才慌慌张张地行礼道:“太子哥哥,我不知道您在这儿,是我冒犯了。”
裴云起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身边坐着的江苒。
她坐得端端正正,嘴角还挂着笑意,像是对蒋蓠跪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然而,从礼法上来说,这会儿能这样坐在他身侧接受众人行礼的,只能是太子妃。
他不由有些无奈,到底纵容了她这样不知礼的举动,只是淡淡回了蒋蓠,“孤同江相、伯喻是君臣,蒋娘子对孤的称谓,只怕有些不妥。”
其实蒋蓠也不是头一回一厢情愿地如此唤他,可裴云起如此正面回应表示自己的不喜,还是第一次。
他明确地表示,他不喜欢她这样过于亲近的称呼,她不配。
可蒋蓠先前,分明听说裴云起十分关照江苒,即便后来他表明了真正的身份,两人也十分亲近,下人们不止一回听见江苒喊他哥哥。
凭什么,她就不能呢?
蒋蓠脸色煞白。
可眼前之人是太子,不是她能冲撞得了的,便是再觉得委屈,她都只能咽下去。
她哪里还想得起自己如今是来寻江苒麻烦的,慌慌张张地请罪道:“是臣女无状唐突了。”
江苒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裴云起在她跟前虽有些清冷,然而待她一贯十分温和,她还是第一回瞧见他叫人如此害怕的模样。
新鲜且……解气。
裴云起又道:“蒋娘子贸然闯入,乃是为何?”
江苒跟着他的话将视线投向蒋蓠,饶有兴致地想看一看她又打算玩什么花样。
蒋蓠战战兢兢地道:“……臣女,担忧,担忧妹妹不明白京城的规矩,便将身边的嬷嬷带来,想要请她们教一教妹妹,省得在外出差池。”
江苒心知,只怕这教导是假,教训是真。
她施施然地道:“可是殿下在的时候,姐姐你怎么好贸贸然闯进来,姐姐你也承认了自己言行无状,你这规矩,学了跟没学,好像也没差?”
蒋蓠:“……”
裴云起单手撑着下颔,略略垂眼,看向眼前怼人怼得眉飞色舞的江苒。
嗯,虽然没规矩了些,胜在天然可爱。
心眼儿偏到了天边去的太子殿下如是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我不是来睡觉,我是来给你撑腰的。
江锦:在赶去给妹妹撑腰的路上,我总是晚他一步,恨!
(今天出去吃自助了所以耽搁了,明天继续双更,凌晨那一更会晚点,大家别等了早点睡)
我最近都被怼得没脾气了嗐,啥时候大家都能友好一点,不想看就直接点X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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