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渐渐明白:孤独,才是人生的基底色。
细白小腿倒映湖泊,落下层叠微漾。她跑啊跑,跑过金黄色的沙滩,越过荒芜的沙丘,历过咸涩的海水,一心只想逃离那留有余温的血液,和凋谢一地的玫瑰。
可她越是想逃,身后的黑暗就越发以不可控的速度追上来,最终将她吞噬,带她堕入无尽黑暗。
他只能隔着玻璃远远看她,无力又寂寥。
那场景太过逼真,仿似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埃莉诺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
她能感觉到,她的后背和脖子上已经汗湿了一片,黏糊糊的,还没完全干透。眼前也渐起了层蒙蒙雾气。
洁白的天花板,是埃莉诺回过神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冷冰冰又硬邦邦的质感不足以平息她内心的恐惧和震撼。她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一句贴心的安慰。
她缓慢扭动快要僵直的脖子,虽然脑海里已经提前预告了她想见之人的英俊脸庞,但无奈,她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柏德温。
可能是不服气吧,她的目光四处环绕一圈。
嗯。
是她自作多情了。
这里真的只有柏德温。
柏德温坐在床边,他还是那么温柔,他甚至看出了埃莉诺脸上的害怕,“你还好吗?埃莉诺。”
却假装看不见她眼底的落寂。
她轻轻点头,将混合均匀的复杂情绪一并收起在支撑自己坐起来的动作里,“还好。”
他用拘谨的绅士手帮她,扶起她,靠在床上,又重新坐回原位,“医生让你多休息。”
埃莉诺没再出声,只是垂眼,微笑着点头。葱白手指纠缠交叠,置于裹在毛毯下的小腹上,指腹来回揉搓。
一秒。
两秒。
三秒。
和她的沉默一并来到的,是死寂的空气和逐渐下坠到谷底的气氛。无法否认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存在着一点尴尬和不自然。尽管双方都有心打破僵局,但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是你救了我吗?
埃莉诺最想问这个问题。可显而易见,事实证明是柏德温救了她。不仅救了她,还陪她到现在。她问出来这个问题未免过于白痴。
她慢慢的歪头,看窗外的天色,西面浓日,将落不落在地平一线,若有似无,为大地镀上一层薄粉和奶黄,像好利来北海道双层芝士蛋糕,熏成葡萄紫的不规则云朵充当奶油和蛋糕胚之间的玫瑰花瓣。海面如一泉平镜,遗留在城市边角。
真不敢相信她一觉睡了这么久。
柏德温似乎也有心事,想了很久,淡淡开口,“没必要感到不自在。”
“我说过会把你当成妹妹,就只是妹妹而已,别无其他。”
他尝试吸引埃莉诺的视线,并与她对视,语气诚恳到根本不像是一位出身高贵的王子,“说话算话。”
埃莉诺转头,不自觉被他这幅狼狈模样逗笑了,他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哪还有初次相见那般气宇轩昂?反而更像是不小心惹妹妹生气后不知所措的哥哥。
见埃莉诺笑了,柏得温乘胜追击,伸出小指,“不信的话……拉勾?”
很奇怪,明明是无比幼稚且无聊的把戏,明明埃莉诺在五岁以后就不吃这一套了,可她却还是在柏得温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家人般的温暖。或许是有赖于她的父亲艾伦,以前总喜欢这样哄骗她。
埃莉诺盯着他的手指看了很久,那根小指,指骨分明且出奇的白和修长,简直同艾伦的如出一辙。宛如磁铁之间的相互吸引,埃莉诺犹犹豫豫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指,指尖移动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又顿在半空,缩回来,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和你拉勾的话有什么奖励么?”
“嗯……这个……”柏得温挠挠头,他没想过埃莉诺会这样说,就更别说什么奖励不奖励了。
悬在空中的手指迟迟等不到对面的回应,即将收回时,终于被她勾住,埃莉诺轻笑,“开玩笑的。”
少女的眼弯成一道月牙,里面点缀着零碎的星海,迷人心窍却尚不自知。
她说,“谢谢你。”
“哥哥。”
他跟着笑,及时松开手以防沉沦过深,用言语来掩饰内心的悸动,“所以现在可以告诉哥哥......你刚刚做了什么梦吗?”
“可怕到让你说起梦话的梦。”梦话里还在喊屈潇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缠绵又悱恻。
埃莉诺愣了愣,手虚抓了几下空气,缩回来,重新闭上嘴巴。
她该怎么说?
说她潜意识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意象?
还是说她好像快要找到死因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浑身是谜的人,只有屈潇知道她的秘密,只有在他面前才能毫无顾忌的说出心事。“喜欢”这两个字除外,这是唯一一个被下蛊的字眼,她对谁都能说出口,偏偏无法对他说。
“埃莉诺?”见她发呆,他轻唤她的名字。
她如梦初醒,支支吾吾搪塞,“我、我脑袋好晕……记不清了……”
出于担心,柏得温伸手想摸埃莉诺的脑门,探她额头的温度,看她有没有发烧。只是还没摸到,就被打断。
“真温馨。”
屈潇不知何时靠在墙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阴郁,这股气息比以往来的更加强烈,无形中成为禁锢的枷锁,让人想挣脱都挣脱不开。尤其是那双眼睛,猩红的、妒忌的、会杀人的眼睛。
他刚送走屈娟,在角落里抽完一支烟的功夫,回来就看见眼前这幅画面。本就不爽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他抿着唇,面无表情走进来,不顾她的惊呼,一把将埃莉诺从床上扛起来,扔在离柏得温距离较远的另一张床上。
这个动作看起来真是粗暴极了,一点儿也不温柔,可埃莉诺并没有感觉到痛,屈潇很有技巧性的把疼痛都留给了自己。当然,这一点埃莉诺并不知情,屈潇也没打算说。
领域行为,是动物占有和保卫领域的一种行为。
一般来说,领主会留下自身独特的气味来标记领土。屈潇选择在埃莉诺身上留下痕迹,是占有也是示.威。
他站在床边,俯身,扣住埃莉诺的下巴扳过来,嘴唇侵略过她的颈窝,半舔半咬。
莫名其妙的举动不禁让埃莉诺顿生无名之火,她推开他,手捂住脖子,红着眼睛瞪他。
也许是怪他乱发脾气,或者怪他不是那个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的人。
她皱眉,心一横,心想自己再也不要理这个讨厌鬼了。
可讨厌鬼照旧是无言,他低眉冷冷扫过柏得温的脸,近乎情绪化的一脚踢翻门口的输液架,头也不回离开。
她于他而言,是他的珍宝,是他的独家收藏,他应该给予她救赎,就像她当年那样。但怎么办,他控制不住,只要她和别人接触,甚至对别人笑,哪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让他嫉妒的发狂,让他想要报复她,想要毁掉她,却又于心不忍,下不去手。最终迷茫在偏执的岔路口。
******
“你们发现了嘛……达芙妮公主这半个月心事重重的!”
是的,达芙妮已经回来两周了。
她的热度依旧不减,占据着八卦中心的C位。
女仆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捂住嘴巴,窸窸窣窣传递八卦。
细小颗粒在光线中起起伏伏,铺满灰尘和阳光的大殿,就是流言蜚语传播速度最快的地方。
“咳。”只是这次的传播途径不太通顺。
格里芬女士抱着三本教科书,鬼使神差出现在她们背后,用一声轻咳打断谈话内容。不得不说,无论在哪儿,她那对透明玻璃眼镜下的眼睛都是那么冷艳,让人害怕的冷艳。
女仆们连忙从聚集成一团的小圈子里散开,各自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打扫卫生。
格里芬也不再多说什么,踩着细又高的鞋跟朝图书馆走。
她也曾是这个无形八卦俱乐部的会员,硬要说的话,或许还算得上是元老级别。不过她不允许别人议论自己的学生,她会觉得这是对她教育方式的一种侮辱,是对她人格的一种蔑视。
而达芙妮就是她手下新来的学生。
她走到墨色黑板前,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将书分发给她们,“今天我们来学微积分。”
格里芬将三本高数书统统递给离她最近的贝拉米,贝拉米挑了本看起来最新的书,第二本给达芙妮,把边角都被折叠起来的那本给了埃莉诺。
埃莉诺并不在意。
贝拉米对她的敌意从来都一览无遗。
真正的学者从不在意书封质感是否高级,摸起来舒不舒服,就像是一台笔记本,人们往往更在意它的性能,而非外表,除非……这部笔记本的主人是个女孩,虽然知道内容很重要,但还是习惯性看脸的女孩。
清秀字迹在印刷黑体字间穿梭横行,埃莉诺听的很认真。她的笔记就是最好的证明。
时间一晃,两个小时过去。
第一课终于结束,格里芬转过身,手撑在讲台上,垂头,边翻书边说,“找个同学回答一下书上第7页的第一小问。”
这绝非一道难题。甚至不需要运用今天所学的知识,也可以解开。
钟表的指针一点一点走动,格里芬忽然抬头,看着达芙妮,说,“达芙妮,你来回答一下。”
达芙妮半撑着头,圆珠笔被夹在鼻子下面,正静静看着窗外发呆。宛若置身世外,没听见别人在喊她。
她的反应很不对劲,让埃莉诺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格里芬根本不是在叫她的名字,而是在叫其他人。
直到一颗粉笔暴扣砸在她头上,达芙妮才吃痛的捂住脑门,回到现实,她条件反射从板凳上站起来,像极了做坏事被抓包的高中生。
最终,她在埃莉诺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回答完问题。
“你有心事吗?达芙妮。”她刚坐下,埃莉诺就丢给她一张小纸条。
她将纸条打开,眨眨眼,看了好几秒后,重新丢回来,看着她,一字一顿,“我不是达芙妮哦。”
圆眼睛水灵灵的,似乎在暗示她没说谎。
埃莉诺愣了一下。
如果说从前的达芙妮是位教养很好的淑女,那么现在的达芙妮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十七岁少女,对爱情充满美好的向往,对赚取别人的好奇心充满兴致。
就在埃莉诺晃神的这段时间,她突然不怀好意的笑起来,“那位绅士一定很爱你吧?”
你见过的那种笑吗?就是那种看言情小说的时候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姨母笑。达芙妮的脸上,现在就是。
埃莉诺扬眉,表示不解。
达芙妮忽然觉得自己嗑的cp反应太慢了,手嘴并用,着急说道,“就是那位红眸的先生呀!女仆们说他为了护住你,从马上掉下去,背部着地诶!”
埃莉诺显然已经忘了对她的身份疑惑,满脑子全部塞满屈潇着急时候的表情。她甚至无法想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会出现焦急的神色。
沉默了一瞬,她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问,“那……送我去医务室的也是他吗?”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也是?
她从没觉得嘴唇如此干燥过。
“那当然喽!”达芙妮说。
埃莉诺叹了口气,如一只丧了气的小猫咪,温顺又自责。
她低眉看自己的脚踝,就在几天前,她的脚踝已经不痛了,可以下轮椅了,而这几天中,她几乎没见过屈潇一面,更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原来是她错怪他了。
她甚至没有和他道谢,还误以为是柏得温救了自己……
怪不得他会生气。像他那么自私的人,一点功劳都不能被别人剥夺抢走的人。怎么可能不生气?
埃莉诺叹了口气,心情有点异样的不太平。胸腔充满粘腻的潮水,将退不退,怪不舒服的。
风与梦交织成网,错落华灯之上。那天,格里芬的课一直拖堂到晚上七点半才放人。
夜色过浓,晚风轻柔拂面,埃莉诺抱着教科书往回走,月光洒满走廊,她将随风飘散的碎发挽去耳后。
要去和他说抱歉吗?还有……要去和他说声谢谢吗?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现在才说会不会有些矫情?
她默默的走,穿过无人的大殿,走上蜿蜒的二楼,最后在二楼走廊中段的左右交叉口处停下。
攥紧怀里的书,埃莉诺瞧瞧左边通向自己房间的路,又看看向右去屈潇房间的路,不自觉陷入沉思。
时间都已经这么晚了……
她到底该不该去打搅他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