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临烟知道,什么都是梦。
平平淡淡的安稳生活是梦,少时无忧是梦,阿轻是梦。眼前的一切,只有那傻乎乎的小孔雀不是梦。
可她开始留恋这场梦了。
从傅小八对她说,出去后,一起去找阿轻的那一夜起,她允许自己暂时成为了一个孩子——沉浸于一场梦中,短暂无忧。
这份无忧,来自阿轻,也来自那只愈发胆肥的孔雀。
没错,傅小八最近越来越胆肥了。
它对曲临烟的态度仿佛回到了她们初相逢的那段日子,整天昂首挺胸,摆出一副“我比你厉害,你得听我的”的架势。
若是曲临烟哪个早上想睡个懒觉,定会看见它在床头扑扇着翅膀反复横跳,老母亲似的叫她起床。
若是曲临烟哪日修炼时开了个小差,定会看见它像个小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学着阿轻的语气,各种叽叽歪歪。
关键这傅小八向来律人不律己,分明平日里就数它最爱赖床和偷闲,却次次逮着机会就扬着小翅膀对曲临烟指指点点。
傅小八的世界向来单调。
从小到大,它的世界只有傅灼尘一人能与它说说话。
不过从前的它也没有一定要与谁人说话,傅灼尘有空搭理它时,它便缠着傅灼尘给自己讲故事;傅灼尘没空搭理它时,它便自己找个地方发呆。
其实它也想与人玩闹,只是奈何找不到人。
正是因为如此,那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孔雀才会在最初捡到小黑蛇时,对其日日悉心照料,一心只盼那小黑蛇伤愈后能留下来与它做个伴。
只是小黑蛇最终变成好大一条玄蛟,那种与强大妖精之间的距离感,一下子便出现了。
无论是傅灼尘还是曲临烟,对傅小八而言都是只能仰望的,它甚至不敢在他们面前有半分的撒野行为。
而如今,面对那个小小的曲临烟,仿佛一切都变了。
原来,它这般微不足道的小妖,也是可以和那个自己本应畏惧、仰望的大妖在一起玩耍嬉闹的。
这样的感觉真好,原本仿佛遥不可及的人,一下便拉近了距离。
说白了,其实就是看准了曲临烟现在身形与修为都受到了这个梦境的限制,根本收拾不了它,所以抓紧时间尽情放肆。
放肆到什么程度呢?
曲临烟每次帮傅小八洗澡,都会被傅小八甩一身水。
她总感觉那只能卧着绝不站着,能站着不动绝不走半步的小孔雀,不知不觉就变了,变得有点……恃宠而骄?
对,应该就是恃宠而骄没错了。
这家伙被阿轻宠坏了,知道仗着阿轻的保护,来欺负她了!
起初入梦,她晚上抱着傅小八揉捏,它屁都不敢放一个。
后来啊,她若捏傅小八一下,傅小八就敢跳起来用爪子抓她的头发。
现如今,这小家伙非但不让她揉了,还每天夜里都要钻进她的被窝里,一会儿枕她的胳膊,一会儿枕她的肚皮,有的时候,甚至会枕上她的胸。
枕就枕吧,竟还对她说:“我听闻适当的按摩能让这里变大,如今你这儿好小,没有外面的那么舒服,待我修成人形,帮你按摩按摩如何?”
“傅小八!”曲临烟当场抬起右手,做打人状。
傅小八连忙向旁侧后跳数步,道:“凶什么,我在关心你的发育嘛!”
“哈——那可真是谢谢你啊。”
对此,曲临烟表示,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
以往谁敢对她说这种话,她非将其生吞活剥了,要不是看在这孔雀是个无知小妖,岂能容它这般放肆?
不过……
说来也怪,这只小孔雀这般放肆,她却不曾感到愤怒,之所以会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也不过就是觉得自己两千七百多岁了,被一只连人形都没修出来的小孔雀调戏了,脸上挂不住。
那种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
傅小八修成人形了,在某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日子。
曲临烟不过是随着阿轻去溶洞外猎了一趟食,哪里料得到自己回来时,竟会被藏在甬道之中,猛然一下冲出来对她做了个鬼脸的“鸟人”吓了一大跳。
愣是将她手里拎的那条大鱼给吓掉在了潮湿的石子地上,翻着白眼,垂死挣扎着扑腾了两下。
这“鸟人”披一头墨发散于身后,眉眼弯弯,向后背起了一双土黄土黄的大翅膀。
她高了曲临烟不少,身前那被黄色羽毛遮住的“江山”竟有几分傲人,此刻负手一站,高挺于前,小小女娃便瞬间皱起眉头微红了脸颊。
“哈哈哈吓到你了吧小黑!”
这熟悉的声音,是傅小八没错了。
“你怎么连衣服都不穿?”曲临烟一双细眼都快瞪圆了。
“我没衣服穿啊。”傅小八歪了歪头,一张清丽秀美的小脸上挂满了无辜。
阿轻听了,弯起眉眼,于一旁掩唇轻笑。
傅小八初化人形,两只手脚都还是翅膀与孔雀爪子的形状,身上羽毛更是没褪干净。别看此刻虽是一.丝.不.挂,却压根没露上几寸肌肤,乍一看就是个不伦不类的鸟人。
穿与不穿,区别着实不大。
可再怎么说,她也有半个人形了,身上没件衣服总是怪怪的,弄得曲临烟一双眼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阿轻上前牵起傅小八的还未变出人手的翅膀,一路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房间,将门合上。
曲临烟俯身捡起地上的鱼,原想快步跟上,却在靠近门口时被阿轻用术法隔在了珠帘之外。
她不禁倒吸了一口闷气,咬着下唇在门边抱膝坐下,心里莫名酸酸的。
曲临烟鼓着腮帮子在屋外静静坐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结界撤去,珠帘掀起。
她起身向内望去,只见傅小八已褪去一身长羽,一袭白衣翩然玉立,杏脸桃腮,眉目如画。
有那么一瞬,曲临烟竟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被她于心底否认了。
不过是只刚修成人形的小妖,怎会入过她的眼?
傅小八见曲临烟看自己看得有些痴了,捻起裙边,轻轻转了个圈,冲其抿唇一笑:“怎么样啊?小黑。”
“嗯……”曲临烟瘪了瘪嘴,道,“想不到你这山鸡还有几分姿色。”
傅小八闻言,几步大跨上前,伸出双手,用力捏了一把曲临烟还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在其又惊又怒的目光下,认真纠正道:“是孔雀,不是山鸡!”
岂有此理!她竟被一只小妖捏脸了!
曲临烟刚要发作,便见傅小八忽然拉起她的双手,在她面前轻轻蹲下,道:“别生气嘛,我让你捏回来。”
说罢,鼓了鼓腮,眼神澈净如泉。
曲临烟一时失了神,呆愣数秒后,红着耳根伸出了肉乎乎的一双小手,轻轻捏了捏傅小八的脸颊。
凉凉软软的。
她弯了弯眉,眼底荡开一丝笑意,真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分外好哄。
傅小八见她不气了,也咧嘴跟着一起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那个晚上,傅小八第一次以人类模样与曲临烟睡上了同一张床。
曲临烟年岁不大,阿轻为她做的床本就有些小,从前一人一孔雀倒是宽敞,如今变成了两个人,难免就拥挤了一些。
曲临烟难得躺得笔直,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了肚皮上,眼睛闭得紧紧的。
傅小八于床外侧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怎么都睡不着,干脆侧身望着曲临烟的侧脸,轻声问了句:“小黑,睡了吗?”
两秒沉默后,曲临烟低声应道:“还没。”
“好奇怪,我睡不着。”傅小八伸手抱住了曲临烟的胳膊,“明明只是换了副身体,换了种睡觉姿势,我便睡不着了……你困么?可以陪我说说话么?”
“你说。”曲临烟睁开了眼。
傅小八想了想,道:“小黑,我想哥哥了。”
曲临烟听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由得来了气:“想那火鸡作甚?”
这小山鸡,梦里共处数十年,竟还念着梦外的野男人,真是怎么养都养不熟。
傅小八反问:“你们当蛇的,是生来就有名字吗?”
“那是当然。”曲临烟应着,忽觉哪里不太对,默默纠正了一句,“我是蛟非蛇。”
“可我们这些山野小妖是没有的。”傅小八认真道,“我是家里第八只破壳的孔雀,所以叫小八。”
曲临烟不由一愣:“竟如此随意?”
“你生来便是大妖,自是不知我们这些小妖只有修得人形才配拥有名字的。哥哥说过,待我修成人形便会为我起一个名字,可我如今修成人形了,他却不在身边。”傅小八说着,轻轻晃了晃曲临烟的胳膊,“要不……你给我起一个吧?”
曲临烟侧过头来,凝视了傅小八数秒,咬了咬内唇,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
只见她抬起一根食指,凭空勾画了几下,指尖灵力残留于夜,现出三字。
傅小八开心得拍了拍手,指着第一个字,问道:“这是何字?”
“傅,你的姓。”
“噢!”傅小八恍然大悟,连忙指了指第二个字,“这又是何字?”
曲临烟道:“玉骨珊珊,盈盈似露。此字为‘珊’,有轻盈美好之意。”
“我喜欢我喜欢!”傅小八又指了指最后一个字,追问道,“那这个呢?”
“这个字放在人间,是对貌美女子的称呼。”曲临烟话到此处,嘴角止不住微微扬起,“它念作‘姬’。”
“甚好,甚好!”傅小八拍手叫好。
笑着笑着,忽觉哪里不太对劲。
呆愣两秒后,脸上笑意渐渐僵了下来。
“噗——”不行,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曲临烟忽然抱起肚子,笑得好生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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