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莲纹铜镜中是个任谁看见也会惊叹的美人脸,螓首蛾眉,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但此刻,镜中远山黛眉微蹙,似有化不开的愁。
清弦替她梳好发髻,簪上一枝红玉梅簪,满意地颔首:“姑娘真是丽人儿,怎样打扮都好看。”
纤细白皙的柔荑抚上玉簪,姜虞看着镜中稚嫩的脸,竟一时不敢认。
她明明,明明死了。
她记得很清晰,晏津的侍妾给她下了一年多的毒,她身体每况日下,再也没有现在这样好的身体。
晏城耗费了无数的财力物力,殚精竭虑,日日夜夜的想办法,她也不过苟延残喘了一年。
她还记得她死的那一日,天气十分好,日光和煦,朝晖满地,惠风扑面,和畅清爽。
她那时走路已经极为艰难,但那是晏城登基大典,哪怕多难,姜虞也要陪他走完这九十九级台阶。她尽力压下喉咙中的血腥味,但还是没瞒过晏城。
晏城问她:“难受?”
姜虞摇头。她知道晏城待她好,若是她实在难受,保不准他会直接丢下大典带她去就医。
但姜虞也知道,没有大夫救得了她。她不想让晏城因她分心。
晏城并不好糊弄,他肃着一张脸:“不要死撑。”
姜虞还未答话,脑中骤然钝痛,眼中长阶高殿变成模糊一片,她将握着晏城的手紧了又紧:“我没事,就是有点紧张。”
晏城并未答话,姜虞感受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十分忐忑。猛地,晏城将她打横抱起。
晏城大步流星往下走,姜虞隐约听见有大臣宫人低呼,她扯着晏城肩膀:“今日是你登基。”
晏城将她抱得极紧,声音隐忍低沉:“嗯,你睡会儿。”
姜虞用力掐了一下他,但她已经使不上力,对他来讲也许不过猫轻轻挠过。
“晏城,我想看你登基。”她还有一句话没说,今日看不见,也许就再没机会看见了。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
晏城顿住。姜虞感到他没再走,将手摸索到他脸上,温和浅笑:“我们上去吧。”
姜虞不敢再多说,他的脸冰凉僵硬,必然是极为阴沉隐忍的模样。
晏城将她抱上那个象征至高无上的王座时,姜虞心里松了一口气,心中开阔,眼前也忽然明亮起来,她侧首看着晏城紧绷的下颔和冰冷的神情,轻轻笑了。
晏城对上她明亮的眼,眼中闪过惊喜讶然,紧接着又变得阴森骇人。他将手紧紧握住她手腕,姜虞看见他脖颈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猜测他必定很用力,但自己却像和他隔开成两个世界,一点也感受不到他的力度。
姜虞因久病,嗓音绵软无力:“晏城,你这么好,必将成伟岸的明君。”
晏城嘴唇翕动,却没说出话,只近乎凶狠地盯着她。
姜虞看见他眼里隐隐有泪光,抚上他的眼,温和柔软地安慰:“我这一年已是你向天硬讨来,多的时日都是好礼,我已十分感激……”
晏城眼里闪烁着光,让姜虞想到山夜里阴戾森冷亮着绿光的孤狼的眼。他似乎恨极她讲这些话,却又死死压抑着自己不去阻止她。
姜虞说:“我先前所托非人,若当真有来生,我一定……”
她话还没有说完,口中腥甜翻涌,渐渐合上了眼。
姜虞死时,听见他喉咙中低哑的呜咽。
她十分可惜,她还没有说完,若有来生,她一定要寻到他,翻遍人海也在所不惜,她要寻到他,然后将他妥帖放在心尖上,好好生生地对待。
姜虞想到晏城,便心里泛着酸疼。
她欠他实在太多。
“姑娘,稍会儿就要入宫去了,您快起来,我替您理理衣裳。”清弦看玉琢一样粉嫩嫩的姑娘对着铜镜发呆,忍不住好笑。
姜虞看着清弦活泼的模样,依旧觉得不可置信。
清弦也死了,是为她死的。
她前世总以为饱腹诗书清俊儒雅的太子哥哥是她良人,一腔热血扎进了深不可测的东宫。
不过小半年琴瑟之好的光景,姜乔就哭哭啼啼跑来说自己有了晏津的孩子。姜虞有如当头一棒,看着跪在阶下对着自己哀哭的庶妹,坐在身侧对自己欲语还休的夫君,觉得这一切荒唐极了。
姜虞重情,对姜乔一向好,她若有喜欢的物什,姜虞一定给她。年前她得了皇后赏赐,拿到小罐六安瓜片,姜乔看了想要,姜虞不假思索就将整罐与了她。
小时候,永安侯的世子嘲讽姜乔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之子,姜虞原本也是个与人为善的,却因为这个去找永安侯的世子章霖理论了好一番,姜虞不是牙尖嘴利之人,但硬生生把章霖堵得无话可说。
章霖原本同她是交好的,这件事之后再见到她总是欲言又止的犹豫样,想找她玩又不敢说。姜虞不愿意再同说自己妹妹坏话的人玩,每每见到就当他不存在,看也不看他一眼。
从小到大,她肩当着姐姐的责任,姜乔要的她都会让给她,姜乔受委屈她也会替她做主,但没想到,姜乔对她有这样的恶意。
她说不清那个时候心里的想法,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她对晏津也是真心诚意喜欢过的,晏津丰神俊秀,才高八斗,为人耐心温和,笔下情意绵绵的多情词句传唱大胤。姜虞原以为那些悱恻情话都是写与她的,原来也不是。
而后来,姜乔诬陷她与人私通时,晏津几乎是立刻就轻信了姜乔,没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大发雷霆废了她的正妻之位,还要将清弦处死。
姜虞不许他动清弦,晏津气得红眼,打了她一巴掌。
清弦怕她为难,一头撞在柱子上,鲜血淋漓,就这样去了。
姜虞回想起来就觉得前世荒谬。
她这一生都走了眼,所爱的都是豺狼,食人不吐骨头。而她真以为是豺狼的那人,在她面前收敛起所有锋利的爪牙,笨拙地躲在幕后,极尽温柔地呵护她。
“姑娘可真像个年画娃娃。”清弦给她套了一身红袄子,搭了个红披肩,姜虞的脸软乎乎的,还有两团粉云,一双圆圆的杏眸像装了满天星子,清亮澄澈。
姜虞一双眼亮盈盈落在清弦身上,清弦捏了把姑娘细嫩的脸:“想什么呢?”
清弦如今也很年轻,脸上没有那些年因忧虑皱出细纹,是个水灵灵的姑娘。
姜虞看着自己这身红褂子,大概猜到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
“我们要进宫去了吗?”姜虞问她,声音脆生生的。
清弦笑:“是的,要随夫人老爷一起去宫中贺岁。”
这一年是她十四岁的冬天,京城下了极大的雪。她父亲是权柄在握的右相,母亲是忠国公嫡次女,姑姑是当朝皇后,同胞兄长在今年春试拿了会元,是时人交口称赞的才俊,她在娇宠下无忧无虑的长大。而晏城,此时已是十六岁的少年,母亲只是一介罪臣之女,无名无分生下了他,早早就亡故了。他在宫中饱受欺凌,还因被贪玩的孩童撞下湖,冻伤了一双腿,每逢阴冷日就发疼得紧。
姜虞收紧披肩下的纤手。
这一世,她也要好好保护他,像前世的他一样。
宫中张灯结彩,放眼皆是喜庆的大红灯笼。
姜虞讨皇后喜,座位就在皇后之下,晏城作为皇子,却被安排在灯光暗淡的角落。
他一个人低头转着酒樽,不知道在想什么。
“九弟,你备何礼来祝岁?”四皇子晏楚入座时路过晏城,停下脚步。
等了一会,见晏城没答话,他笑得恶意极了:“倘是没拿得出手的礼,恐怕扰了父皇兴致。”
这对姜虞来说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她那时并不关注晏城,只是晓得因他身份尴尬在宫中备受磋磨。但今日的事她却还记得,实在是因为闹得太大了。
晏楚看见了晏城备的礼,却故作不慎将它摔碎了。
晏城的礼是自己串磨的木珠链,晏楚这个力道用得十成十,姜虞记得那串木珠不仅断开,珠子也碎了好几个。
姜虞觉得最寒心的是皇帝不仅没有责罚晏楚,反而嘉赏他黄金千两,而晏城却被臭骂一顿。
姜虞手心微微汗热,她有些紧张地悄悄瞄那。
晏楚果然看见了晏城袖袋中露出的木盒一隅,他敏捷地将木盒抽出来,对着晏城得意地笑:“这便是九弟备的祝岁礼?”他翻开盒子:“让本宫替九弟看看。”
姜虞想,下一刻他就会摔碎这条木珠链了。
姜虞愁着借什么依据过去,正好,晏津恰好步进来,姜虞眼睛一亮,向那小跑过去。
“太子哥哥——”她小小声地喊。
余光瞧见那条手链,她换了方向,往晏楚那去:“这条手链真好看呀。”
她伸手想接过来,晏楚却快她一步松开手,手链连同盒子一起摔落在地,七零八落。
“九弟这木盒是什么材质,怎地如此滑手?”晏楚挑眉道。
姜虞十分生气,将木链从地上捡起来。她捡时才发现,木链雕工十分好,每一个上面都有九条龙,条条细致生动,神情跃然灵动又各不相同。
晏城为讨她笑,也雕过一些小物什给她,虽然有几分灵动神态,但雕工粗陋,看起来像是才学不久。
姜虞心头有些疑惑,这串手链应当不是晏城雕的。
但他无权无势无母族的不受宠皇子,哪有能力请闻名的大师帮他雕?他若当真能请到,也应该有实力拿出珍稀物件来。
姜虞有些看不懂面前这个十六岁的晏城。她一直以为皇帝最后传位给他是死前良心发现,难不成晏城现在就已经韬光养晦,有自己的实力了?
她将手链拾起,装进木盒中,递给晏城:“碎碎平安。”
晏城瞳色极黑,像深井,望不见光亮。他手段狠厉,每当他神色一冷,所有人都不自禁畏惧,但姜虞是不怕的。
她见晏城不接,就放在他身前的桌上。
“摔坏了。”她瞪着黑白分明的杏眼,娇憨地笑。
“表妹,”晏津走过来,神色温和,态度却不容置喙:“先入座。”
晏城隐藏自己的神色,变得惯常冷漠的样子。他将木盒放在桌上,垂下眼,狭长浓密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
太子将姜虞送回座位时,像夫子训人那般严肃的对她讲:“九皇弟生来不详,表妹惯来乖巧,莫去沾染他的晦气。”
姜虞忍不住好笑。晏城救了她的命,将她当作珍宝爱护,反观她的晦气却拜晏津所赐不少。
姜虞没有答话,将桌上的糕点捻了一块给晏津,堵他的嘴。
晏津笑着接过,嘴中却也还在继续:“你若懂点事,便该晓得他生母就是在生他之时难产而死……”
正巧这时皇帝来了,大太监尖细的声音高喊。所有人都行礼迎接,姜虞跪下时悄悄看了晏城一眼,他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眼里一片冰凉。
皇帝甩了甩袖袍,脸色看着也很不好:“太子是越发长进了。”
皇后白着一张脸,不知皇帝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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