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兰兰自小修仙资质绝佳,是个被全家族捧着长大的大小姐。从不曾这样被人训斥过,眼圈登时红了,只咬着嘴唇不肯哭出来。
“说话。不说可要挨板子。”
空济的戒尺重重在丁兰兰的桌面上一敲。
丁兰兰被那响声吓一哆嗦,她心里怕了,眼神从穆雪身上溜过去,几次想把穆雪供出来顶罪。
只是看着师妹那比自己小了一半的身子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咬着牙把自己的手掌举起,颤抖着递到空济面前。
看着丁兰兰拒不认错的态度,空济面上怒容更盛。
戒尺挥动,啪一声狠狠抽在丁兰兰手心。
丁兰兰咬紧嘴唇不肯吭声,几滴眼泪掉在书桌上。
“是我告诉师姐的。”一道稚嫩的声音有些不情不愿地响起。
穆雪慢慢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师姐这也太笨了,让她几乎看不下去。
这时候服个软讨几声饶才有好果子吃,越倔责罚只会越重。
穆雪只好站起来替她招了,相比娇生惯养的丁兰兰,几个手板子对穆雪来说不太放在心上。
曾经她和红莲两人时常相互作弊帮忙。被师父发现了,那挨的可是一顿劈头劈脸的鞭子。蛇皮所制的鞭子,还带着倒刺,一顿下来去掉半条小命。
她和红莲每次都抱着师父的腿痛哭求饶,赌咒发誓。可下次还敢。
“你?”空济看着眼前只有六岁的小包子,不大相信。
“前几日去藏书阁,弟子无意间找到一本《妖兽通考》,上记曰:有妇好鱼,人面鱼身,食之若狂。鱼骨色蓝,味腥,性燥热,滋肾水助精阳,可入药。”穆雪脆生生地说道。
空济皱起眉头,化育堂是有一间对弟子开发的藏书阁,那里确有一本魔灵界流传过来的《妖兽通考》,但因仙灵界安逸太平,少有妖兽出没,早已被束之高阁,少有弟子会去查阅。
“你修习炼丹术,不先细读《药典》,却何去看那些魔道糟粕?”
穆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几日和先生初学了炼丹术,心中沉醉不已,就想看看魔灵界的那些医修和我们的炼丹士孰优孰劣。”
空济:“你看出什么不同的地方来了?”
“别的弟子也不知晓,只是我看我们的《药典》分为三科十八门,每门之下又有细细分类,道统纯正。而那些魔灵界的书籍看起来似乎连个统一的传承都没有,零散混乱,看来是远远比不上我们。”她合起小手拜了拜,“弟子再不敢了,先生原谅则个。”
空济冷哼了一声,“本末倒置。”
终究面色和缓了许多。没有罚得太狠,一人打了一手板,赶到门外罚站去了。
丁兰兰包着眼泪,站在学堂外呼着自己红肿的手心。不时撇身边同样红了小手的穆雪。穆雪也不怎么说话,一脸平静如若无事一般接受罚站。
丁兰兰想要道个谢,却有点落不下面子。
最后伸过手来,拉起穆雪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
学堂内的空济看向窗外并肩站着的两个小小身影,背起了双手。
这就是那个雪里花开的孩子?
确实是冰雪聪明,倒也有资格可入我玄丹峰。
第二堂课的讲师是逍遥峰主苏行庭。
苏行庭捧着一方明灯海蜃台路过的时候,看见两个被罚站在学堂外的小姑娘。
“这是怎么了?”他低头看两个小女孩被戒尺打红了的手心,顺手施了一个润物术。春风雨露拂过,那十分轻微的小伤,迅速地痊愈了。
穆雪对这些师长过度的宠溺十分无奈,不得不拿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愧疚模样,低头感谢:“累先生费心了。是我和师姐皮了一下,合该领玄丹峰主的罚。”
看,一丁点大的小人,就这么懂事。肯定是空济那个老古板又犯毛病了。
苏行庭不太高兴了,那家伙大概还不知道这是我逍遥峰内定的小徒弟?
归源宗门内的老人全都知道,宗门里看上去最云淡风轻,仙风道骨的逍遥峰主其实是个锱铢必较,小肚鸡肠的性子,尤其是在护犊子这一块。
但凡他逍遥峰的弟子,必定被他像老母鸡一般圈在翅膀底下谁也不能动。
空济从学堂内出来,被苏行庭笑嘻嘻地拦住他了。
“空济老弟,下一堂课,我想给孩儿们讲讲体术,缺个搭子。师弟你赶巧在这里,帮我搭个手,也好让小家伙们看清楚点。”
空济瞪他:“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体术了,那不是铁柱峰的事吗?”
“诶,咱归源宗有谁的体术能赢得了我呢?我不教谁教?”苏行庭揽住他的肩膀往回走,“你该不是炉子守久了,连这基础的入门之术都怕了吧?”
“我会怕你苏行庭?”
身材魁梧高大的空济,被看起来温文儒雅的苏峰主连摔了几个跟头。
他黑着面孔,气呼呼地走了。
学生们看着热闹,兴致勃勃地撸袖子束衣带,“先生这堂课教我们体术吗?”
“什么话,以武入道那是铁柱峰主的事。”苏行庭不紧不慢地捋直袖子上的褶皱,“我听说你们有许多人已经学会了入静。这一堂课,我来教教大家怎么正确的‘呼吸’。”
呼吸谁人不知?人从一出生起,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呼吸。
一听说威风凛凛的体术不学,改学这样枯燥无聊的课程,不少弟子顿觉大失所望。
苏行庭打开明灯海蜃合,三棱晶的微光中出现一个盘膝而坐的人体模型。
那人虽于真人等身,但全身肌肤却呈半透明状态,体内的脏器,骨骼都看的一清二楚。并有蓝光示意真气流通的经脉的路线。
“太上曾说过,人之所以能够长生,皆因能夺天地正气。如何能得到天地间的气呢?关键其实就在于这呼吸的技巧。”
苏行庭骈指点那具模型,一一指出咽喉,心肾,山根,夹脊等人体器官和主要穴道所在。
“我们日常呼吸从咽喉往下,道中院而回。吸入的天地之精华又原样被呼出去,不仅不能存留,甚至还带着我们的体内的元气一点点漏出。直至元气漏尽,人的寿命也就到了终结了。因而学会调息之法,涵养本源,才是丹道入门的第一步。也就是俗称的练气。”
苏行庭的讲学,极尽将高深晦涩的丹学讲解得浅显易懂,直观明了。
便是年幼的孩童,也很容易理解,并依照他所说修炼。
夜间,穆雪打坐入静,依照苏行庭所授的呼吸方式。先存想山根(眉心),让呼吸的元气自明堂(鼻梁)向上,徐徐通过夹脊(背腰部)再缓缓向下流入丹田。渐渐腹中某处微微生出一股热流,那股舒服的暖流同呼吸相连,随着一呼一吸之间自然而然游走全身。
定静之中,仿佛看见了光,皎皎明辉,如月在水。穆雪只觉心中的一切烦恼、杂念都在那一刻忘却,神识苏展开来,似乎有了手脚,可以触摸到身体一切极细微的变化,尽知尽觉,舒畅难言。
天地灵气和身体内那一点先天元气相互连通,融转自如,缓缓汇聚到了身体内的某个位置。
她知道那里就是丹田。
这一次,没有他人强力用灵气灌入她的体内冲开督脉,也不需要紧紧逼迫自己迅速收敛天地灵气为己用。
有的只是一种恬静闲淡,悠然自得。
仿佛天地间不再有任何紧迫之事,一切都可以慢悠悠地,轻轻松松的来。
苏行庭对他们的要求,是要将此功夫做到知常如始的地步。不用刻意去想,也能做到时时意守本穴,真念无念,真息无息。
因而穆雪无论坐卧还是行走,练拳还是吃饭,都无时无刻不忘维持息相,意守丹田,时时勤勉,日日用功。
这一日,她一面保持着特殊的呼吸运气法门,一边在开阔的广场上练习着九宫擒拿手。
自觉动中生静,呼吸更加圆融。百窍之中的阴邪湿气随着周身真气流转渐被驱逐,五脏六腑中的浊秽洗涤一清,通体舒畅难言,身躯轻飘飘起来。
广场前回廊的栏杆上,坐着一个肌肤黝黑,眉毛浓密的男子。此人正是穆雪入门第一日,在山门接引他们入门的那位铁柱峰弟子。
他屈着一只腿,一手摸着下颚,“不错啊,发现一个好苗子,这么快就静中生动,引气入体了。最妙的是竟然还是个小师妹。我看她该是我们铁柱峰的人。”
一旁靠着栏杆的叶航舟迅速拍了他一掌:“不可能,别想了,这是我们逍遥峰定下的。”
那男人撇撇嘴,“凭什么啊,没准人小姑娘不喜欢你们逍遥峰那荒凉冷僻之地呢。”
“不喜欢我们逍遥峰,难道喜欢你们铁柱峰那一群肌肉怪不成。”叶航舟说话间皱起眉头:“嗯,情况好像不对……”
广场中的穆雪面色潮红,弯下腰微微喘息,她想要直起身体再练,只觉脚步绵软,心慌气喘,周身发冷。
那位负责带领他们练习拳术的叶航舟几步来到她的身边,一摸额头,“哎呀,这是病了?”
穆雪这一病来得甚急,昏昏沉沉,反复高烧。宗门安排了一间小小的静室,给她单独养病。
苏行庭特意前来看她。
穆雪微微撑起身来:“弟子资质愚钝,反累先生来看我。”
她的心中是真有些难过,这里学习的条件如此之好,师长们耐心细致地把东西掰碎了揉开了教给他们,同门们也从没拖过后腿,反而时有关照。
就是这般,自己还不知道哪里弄出了岔子,修行反而把自己修病了,简直闻所未闻,可见这具身躯的资质之差。
苏行庭在她床边落座,哄她躺下休息,温言道:“你这不是资质的问题,只不过是渡劫而已。”
“渡……渡劫?渡劫不都是结丹之后的事了吗?我这?”
穆雪彻底愣住了。
上一世,她天资卓越,修为迅速攀升,一路顺畅无碍。直到了金丹大圆满,冲击元婴才第一次遭遇天劫,当场就被九天神雷劈死了。
“到了金丹才渡劫?这怎么可能。”苏行庭哈哈一笑,“我们修行的每一个步骤都伴随着大小劫难。天劫,人劫,心魔劫,妄境劫,情劫,欲劫等等不一而足。如果到了金丹才渡劫,数劫合一,威力惊人,如何能渡?”
穆雪茫然地啊了一声,依稀找到了自己上辈子的死因。
苏行庭继续道:“例如我们这洗心退藏的第一步。势必要逼出你过往身心中种种旧疾执念。许多人在这个时候都要病一场的,称为褪病劫。宗门派这么多你的师兄师姐轮番值守在此,就是护着你们这些新弟子渡这褪病劫。”
穆雪问道:“那如果,我是说假设,我们跳过引气入体的这个步骤,是不是就不用渡这褪病劫了?”
“确实如此。这世间自然有种种能够避开劫难的巧门。”苏行庭看着穆雪,正色道,“譬如我用自身真气,为你们打通任督二脉,引你体内真气融转,这就自然跳过了引气入体的步骤,也就避开了褪病劫。但如果一路取巧求快,避过所有劫难,等到了天劫那一关,九天神雷积数劫之威,任凭谁也承受不住。”
原来如此啊。
上一次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他们只希望我越快越好,修为越高越好。
穆雪看着眼前的谆谆教诲的长辈,眸光微动,她低下眼睫压住自己心中波澜。
苏行庭温声宽慰,“修行乃逆天改命之事,一路前行这大小劫难避无可避,身为我归源宗弟子,切不可胆怯瑟缩。不回避,不畏惧,无需多虑,直面便是。”
穆雪沉默许久,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道:“多谢先生,弟子受教。”
这一次没有嬉皮笑脸,巧言令色的成分。她是真心实意,感谢眼前这位长辈指点迷津。
苏行庭见她听进去了,便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放在她的床前,“这是我去玄丹峰讨要的退烧药,一次一粒,一日服用三次。”
穆雪轻轻嗯了一声。
苏行庭又道:“安心调养,痊愈了再行修炼,切记无需急躁。”
穆雪又轻轻应了一声。
苏行庭便起身告辞。
看着床榻上小小的一团,苍白着小脸,乖巧地蜷缩在被子里。他有些感慨。
这孩子孤身一人,离开父母进入山门,生病了不哭也不闹,只担心耽搁了课业。真是个过于懂事的孩子。
只是她小小年纪,为何褪病劫来得这般凶猛?
一般来说,那些年纪若大才入门修行的人,历经世事磨难,痼疾缠身,心结重重,褪病之时才容易病发凶猛。
也不知道她一点点的年纪,就经历了什么。
苏行庭心中叹息一声,背手离去。
穆雪病了之后,夏彤和丁兰兰等几人日日前来探望。
丁兰兰还抄写了先生们学堂上的讲义,带着来给穆雪修习。
“今天是清净峰一位娄师长讲学,他介绍了我们仙灵界现有的各大门派,以及魔灵界各大家族的情况呢。”
丁兰兰把抄写得整整齐齐的讲义摊在穆雪膝盖上,坐在床边挨着她一点点给她解说。
“这里有个特别有意思,就是魔灵界的烟家。”丁兰兰好为人师,说得很是兴奋,“你知道吗?魔灵界他们没有什么门派,比较有势力的都是一些大家族。所以他们特别看重血脉传承。”
穆雪:“嗯,烟家?”
“这个烟家啊,为了保证血统的纯净,历代都是女子掌家,她家的女子可招数名夫侍入赘,男子却只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居于内宅打理家务。以至于她们家的女儿才备受重视,男孩反而用来联姻外嫁。你说好笑不好笑。”
穆雪心道,这有什么好笑。当年烟家家主还差点把她的小公子硬塞给我做夫侍呢。
魔灵界,浮罔城内。
落着雪的庭院,上了年头的陈旧大屋。
屋内一灯如豆,灯下有一男子,手持精细器具,借着灯光静静拼接一件结构精密的法器。
屋门处,卡兹卡兹的走路声响起,
一个茶杯大小的铁皮傀儡,高举着细长的手臂,溜达到了男子身边。
“何事?”男子头也不抬,专注手中工作。
“主人,烟家家主送来名帖,有一要紧之事请您出山相助,她们说愿以上古大神东岳大帝所留魂器相赠。”
男子顿时抬起头,转眸向它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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