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潜龙院(一)

    元安八年,对于叶长青而言,本应是个挺难忘怀的年头,因为距离他在上一届万锋论剑折桂,刚刚过去不久。

    论剑大会为期三个月,结束后烽火同俦所有人讨论的,都是折梅山新兴的那颗明星,风流倜傥,法剑双绝,以一手独创的五行符咒剑,意外胜了当年夺冠呼声最高的那位,被称为“剑魔”的万锋剑派少年天才,花辞镜。

    他打破了千年来,折梅无剑修的传统,让这个一直温吞水一样平和的门派,与万锋一起走到风口浪尖上。

    弱冠之龄,轻裘快马,那样纯粹的春风得意,自任何一个诗人笔下流淌,都无不苍白。

    可惜叶长青做了多年魔君,一朝重生,总觉得自己是个老人,半天找不回当时意气风发的感觉,最后只好轻叹一声,问:“温辰呢,把他叫过来。”

    往事如流,十几年前的好多细节他都忘却了,但一定不会记错,元安八年,正月初三,荆楚大地雨雪纷纷,江城白茫茫一片,城郊折梅山上寒梅盛放,幽幽暗香中,一个冷静得几乎不像少年人的少年人,被当时的烽火令主云衍,亲自带到他面前。

    可是他发话让叫人,秦箫和阮二胖一个都没动。

    “怎么,为师说话不好使了?”叶长青乖戾地挑了挑眉,看他俩神色有异,了然道,“是不是温辰又闹脾气,不愿意见我?”

    这回,秦箫终于睬他了:“师尊,你说谁呢,什么温晨温晚的,我不知道啊。”

    “对呀对呀。”阮二胖也跟着凑热闹。

    “你不知道?万锋剑派掌门,烽火令主云衍真人的关门弟子,温辰,送到折梅山来联培的那个小鬼。”叶长青也是好耐心,事无巨细地解释了一遍,还觉得不够,补充了一下人物描写,“十四岁,长得白净秀气,总是穿一身白衣服,独来独往,不怎么和人说话。”

    秦箫却不吃他这一套,脑袋摇得飞起,得意洋洋道:“哈哈~师尊,烽火通史我都抄过十三回了,哪一家有谁谁谁,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要是拿这个来考我,那可是考不住的哟!”

    ……谁想考你,我不如去考驴,叶长青一边腹诽,一边冷下脸来:“说正事呢,没工夫和你逗。”

    他做魔君时,练得最纯熟的一件本事,不是什么纳川、生灵谱等歪门邪术,而是根据需要,随意切换表情和语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此时他颜色这么一改,秦箫登时皮紧了,以为他是在训斥自己嬉皮笑脸的态度,讪讪地低下头,老实道:“是,师尊。万锋剑派掌门,烽火令主云衍真人座下亲传弟子有两人,大弟子云逸,目前金丹大圆满修为;二弟子花辞镜,绰号‘剑魔’,目前元婴三阶修为……”

    他背到这,看着叶长青眼中明显有期待的光芒,虽然不懂对方为什么突然对万锋剑派感兴趣,但也不敢再造次,接着往下背:“铸剑长老祁峥,金丹大圆满修为,其弟子林九渊,金丹——”

    “少拐弯抹角,温辰呢?”叶长青不爽极了,一拂袖站起来,绕过低矮的书案,走到他跟前,伸出食指直怼脑门,“让你叫个人,磨磨唧唧磨磨唧唧,绣花还是磨面呢?你不去,我自己去。”

    “哎——我冤枉啊!”秦箫哀嚎。

    “你冤枉个屁。”叶长青已行至门口,回头赏他一句,然后风风火火地就出去了。

    这一屋子师徒,师父没师父的威严,徒弟没徒弟的恭谨,平时在一起闹腾惯了,外人看了不成体统,他们自己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只是这一次,叶长青着实是冤枉秦箫了,他在凌寒峰上找了三圈,终于又回到折雪殿门口,都没找着温辰的一根汗毛。

    难道记错了?温辰不是元安八年正月初三来的?

    这想法刚一出来,叶长青就连连否定,不因别的,就因他和温辰初次见面的场景实在过于不愉快,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都历历在目。

    他心想,既然自己不会记岔,那就是秦箫把今天的日期说错了?这个真有可能,那家伙说话不过脑子……

    “师尊师尊,我想起来啦我想起来啦!”然而秦箫是个好孩子,一点不计较自己在师父心里的“伟岸”形象,连走带跑地冲过来,后头跟着个姓阮的小尾巴。

    “注意点样子,毛毛躁躁成什么体统?”叶长青训道。

    “是,是。”秦箫在几丈外稳住身形,温文尔雅地走上来,像杂耍团里学人走路的野猴子,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此时叶长青真想捂脸,仰天长叹:自己年轻时候挑徒弟的眼光,都是瞎的吗?!

    虽然心在滴血,他脸上却无妨,温声道:“你方才说想起什么来了?”

    “野猴子”没说话,“小尾巴”抢答了:“回师尊,今年潜龙院有个新来的小孩,十四岁,长得白净秀气,总是穿一身白衣服,独来独往,不怎么和人说话。”

    不过最重要的她忘了说,秦箫连忙接上:“叫温辰。”

    叶长青听后,却没有茅塞顿开,反倒迷茫了。

    现世修真界,各个大小门派有一个统一的联盟,名叫烽火同俦,共同镇守着万魔之宗——黄泉海。

    而折梅山,则是烽火同俦中声望最高的四门之一,地位仅次于烽火令主所在的万锋剑派,和掌管黄泉海大封的天疏宗。

    修士的灵根,分末品、下品、中品、上品、极品五等,想入折梅山修行,须得先在特设的潜龙院学习一年,打通灵根脉络,研习术法符咒,并在最后的测试中达到下品灵根及以上,才能有机会拜入某个修真者的门下。

    叶长青自己是极品火灵根,天生的阳炎体质,认真修炼起来,进境一日千里,碾压了世上绝大多数修士。

    但与被盛赞为万锋之王的兵人温辰一比,就相形见绌。

    金水木三条极品灵根,叶长青一想到,就羡慕得牙疼,这样的好苗子,当年怎么就被云衍那老儿捡了先?

    虽然不知什么原因,这一世温辰并没投入万锋剑派,但真不是叶长青妄自菲薄,他那么出彩的天赋,早就破格入门了,还进什么潜龙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叫秦箫和阮凌霜一边玩去,自己匆匆上那里去了。

    潜龙,顾名思义,还不是真龙,需要经受考验,才能出海凌空。

    巳时刚过,正是潜龙院训练切磋的时刻,偌大的校场上,每隔几尺就有一个举着法宝,驭火弄雷的少年人。

    这其中,有一出手就是龙腾凤舞,紫电青霜的,也有中规中矩,既不亮眼也不潦草的,那自然还有一种……

    一个小家伙,看着也就十岁出头,在一名驭灵师姐的监督下,正进行着当日的术法考核。

    这孩子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偷了懒,几句初级木系仙术的法决,翻葫芦倒水罐,一会儿马冬梅一会儿冬梅马,管你怎么恐吓,就是背不全套,手上脆弱的灵气稍微聚集起一点,立刻全线崩塌,看得那驭灵师姐脸都绿了。

    她手里执着根细细的小皮鞭,叉着腰,杏眼一瞪:“我教了你多少遍了,别人早就学会了,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我认真了……”小家伙委屈地嗫嚅。

    “好,再给你一次机会,跟我背一遍,木之灵气,生生不息,饮河川之水,聚山岳之精,起!”

    小家伙全神贯注地听着,小心翼翼地背:“木之灵气,生生不息,饮山川之精,聚——”

    “啪!”小皮鞭咻地一声抽在他身上,被气蒙了的女修大声道,“又错啦!你是猪脑子吗?”她挥鞭又要抽下去,扬到一半,手腕被人抓住了。

    “谁这么大胆——”她毛不顺地一回头,僵住了。

    叶长青就站在她侧畔,一身新熨烫过的折梅山长老服制,淡青衣袍,银白腰封,肩头连缀着六朵雪样的白梅,一条浅碧色发带将乌发束起,露出那张轮廓分明的俊逸脸庞,干净清爽,湛然若神。

    “姑娘,为人师表,有教无类是一方面,因材施教也不能少。”他淡淡地开口。

    “叶,叶长老……”女修话都说不利索了,脸一下红一下白,不知是害怕的,还是害羞的。

    “嗯。”叶长青也没责怪,放开她,走到那想哭又不敢哭,小脸胀得通红的孩子身边,蹲下去,抚着他后背,低声道,“没事,疼就哭吧。”

    一得准许,孩子就不憋着了,扯开嗓子嗷嗷哭,声音震天撼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当着驭灵长老的面,自己负责的弟子哭成这样,女修不由得慌了,忙不迭开脱道:“叶长老,我没有虐待过他,我刚才只是气糊涂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难受,我……”

    “我知道,你不用慌。”叶长青摆手止住她,要她安静,轻抚孩子后背的力道变得更加含蓄。

    许是感觉到了这份温柔,小男孩蹬鼻子上脸,哭得更凶了,女修站在他对面,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叶长青竟也不介意,从怀里掏出只手帕来,不厌其烦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等小祖宗风声渐息了,才叠好收起来,询问:“小朋友,能不能说说,你叫什么呀,今年几岁了?”

    说起来,叶长青有个与他形象不大符合的癖好,就是喜欢小孩子,他见不得孩子哭,见不得孩子受欺负,走路上遇着不认识的爹妈打孩子打得过了,还要上去费劲地调解一番。

    他尤其喜欢十二岁以下的小孩,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前世入魔后的几年里,即使疯成那个样子,也从没伤过哪怕一个孩子。

    “……回长老,我叫董萌,十岁了。”小董萌不认识他,只听师姐叫他长老,便也跟着。

    “你家人送你上山来的吗?怎么会想着来修道的呢?”

    “嗯……就是有个白胡子老爷爷到我家,说我根骨好,不修仙可惜了,爹娘就送我上来了。”

    “这样啊,你家里几个孩子,你爹娘是不是特别宠着你的?”

    “嗯呢,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都对我很好的。”这么乖哄的攻势下,董萌花狸猫一样的小脸终于转晴了,一笑,露出颗甜甜的小虎牙。

    叶长青摸摸孩子脑袋,此时他浑身散发着的那份岁月静好,保证能给上辈子惨死他手的诸公们吓诈尸了,只听他邻家哥哥似的问:“小萌,喜欢吃糖葫芦吗?”

    十岁的董萌一听这个,双眼放光:“喜欢!”

    “那我们来自己做一个?”

    “好啊~”他欣喜地鼓掌,但很快又蔫了下去:“可是,怎么做,没有冰糖,也没有山楂。”

    “不用那些,哥哥教你用法术自己长一个出来。”叶长青笑容里有点调皮的意味,就用之前女修教的那个木系聚灵术,流水般娓娓地念了一遍法决,几乎同一时间,他掌心便有木系灵气破土生发,化作一道一道鲜红的光华,螺旋缠绕着,由根部向上攀升。

    先是红彤彤的山楂果,后是晶莹剔透的冰糖衣,最后被一支深褐色的木签子贯通,一串和街上卖的毫无分别的糖葫芦新鲜出炉。

    周围观看的潜龙院弟子们,纷纷发出叹为观止的声音。

    “哇,好神奇!”董萌惊喜地大叫,自他手中接过来,像鉴古董似的,前后左右欣赏了个够,直到看得眼馋了,就要往嘴里放时,叶长青按住他,哭笑不得,“行了,不能吃的,障眼法而已,吃了当心拉肚子。”

    “哦,我忘了,哈哈~”董萌咬咬手指,笑眼弯弯,卖的一手好萌。

    叶长青道:“小萌,还记得怎么做吗,试一遍哥哥给看看。”

    “嗯!”董萌用力点头,气沉丹田,运转灵力,奶声奶气道,“木之灵气,生生不息,饮河川之水,聚山岳之精,起!”

    他脑海里想着糖葫芦的样子,手中竟也渐渐凝出个类似的东西,大约一盏茶时间后,又一只红艳艳的糖葫芦问世了。

    他盯着一手一只的山楂串,许久才反应过来,活蹦乱跳道:“成功了,我成功了——”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叶长青单膝跪着,仰头看着他,那宠溺的神情让其他弟子好生嫉妒。

    董萌将自己刚变出来的那一只糖葫芦,郑重其事地递给他:“长老哥哥,谢谢你教我,这个送给你。”

    他这称呼真是乱的可以,叶长青眯着眼睛,十分舒适:“多谢,你的心意我心领啦,这还有事,糖葫芦就不要了。”又逗小萌玩了一阵,安顿好后,他起身走到一边,招招手示意女修过来。

    “叶长老,请问有何指教?”刚看他亲身示范,给那小笨蛋一教就会,女修觉得赧然的同时,不自觉诚惶诚恐。

    “算不上指教,就是提醒你一下,鞭子可以用,但要分场合、分人,像这种年纪太小,又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胆子薄,没吃过苦,教的时候注意点方法,循序渐进,别一次太过了。”

    叶长青就像是在平平常常地和她谈事情,没什么架子,也没咄咄逼人,好像方才和小萌玩耍的余温尚未褪去,眼中始终笑意盈然:“董萌至少是中品木灵根,教养得当的话,以后堪称大用。”

    见他并无责怪之意,女修如释重负,连连点头:“是是,叶长老说的是,弟子明白了。”

    “潜龙院的孩子规矩还没养成,大多数不很听话,你们这些管戒律、管驭灵的师兄师姐辛苦了。”打一棒子,还得给颗糖,他蓦然想起年轻时那句常常被耳提面命的话,自然地道,“不论何时都要记得,我辈同俦——”

    “——薪火不灭。”后半句,是女修和他一起说的。

    这是身为折梅山人,一辈子刻进骨血里的本能,就算打碎了,烧成灰,也绝难洗去。

    叶长青怔了下,旋即笑开:“不错,折梅山的未来靠你们了。”

    “是!”原本指导不力被抓了包的女修,这会儿眼角热热的,泪水都快下来了。

    她心想,从前总听人说这位叶长老优秀归优秀,却还是年轻欠摔打,难免浮躁跋扈……但今日一会,原来却是那人谬论了。

    叶长青并没在意她亮晶晶的眸光,他沧桑归沧桑,好歹不是真的老年痴呆,随手管了件闲事,也没忘了自己来这是要干什么的。

    他抿着唇,视线在校场上逡巡几圈后,终于在西南边最阴暗的角落里,寻到了那个白衣加身、瘦削淡漠的少年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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