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潜龙院(七)

    如此看来,现在只是怀疑他下毒,着实不算什么矛盾了。

    叶长青摸摸鼻子,心说自己真是好生无聊,放着三千世界的光怪陆离不要,偷偷摸摸跑来这暗得像地牢似的弟子房,偷窥人家。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点问题——现在已过酉时正了,窗外天光懈怠,金红色的夕阳就剩下了亮边,大地陷入了入夜前最昏暗的一段时光,从半开着的轩窗看出去,偌大的潜龙院弟子房区域,星罗棋布地亮起灯来,唯独温辰的这间房里,还是漆黑一片。

    以为是灵灯里没油了,叶长青凑近了看一眼,还满满的,根本不像用过的样子,心下奇怪:温辰不觉得黑吗,点个灯不好吗?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很快,夜幕降临,温辰大张旗鼓地验了一气毒,发现没什么问题后,竟然重新打包好,拉开门,连药带饭一齐请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他脸上清清楚楚地就写了九个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叶长青:……好样的,再管你死活我是狗。

    讲真的,他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活了两辈子,从没有倒贴至此,末了还被一脚踢出门的经历。

    没有,绝对没有。

    某人心如止水地看着温辰从柜子里取出一碟腌萝卜,一张干饼子,一本破旧书,然后打开窗户,给冷冷的月光让了道。

    他手边就是盏灵灯,点起来只是一抬手的功夫,但他偏偏就不,宁愿吹着冬夜里的寒风,也要借月光吃饭。

    ……小鬼脑子有坑?觉得浪漫还是怎么着,诗情画意吗,要不对月吟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明知道自己现在受着伤,还吹着凉风吃东西,就怕一会儿不会闹肚子发烧吧!

    若不是用了隐身术不能暴露行踪,叶长青真想过去给他一个爆栗,然后关窗,点灯,裹衣服。

    他这人,天生阳炎护体,自小不怕冷,保护欲过剩的性子里,总觉得别人如果没有这东西,就一定会畏寒。

    尤其是温辰这样,十几岁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瘦得麦秆一样,以后落下什么毛病,有他哭的。

    叶长青心里斥了一顿,才蓦地反应过来——不对啊,说好了再管是狗的!

    ……他抿紧唇,绞着眉,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一声“操”咽回嗓子里。

    已经在几步外的地方被数落成了个筛子,温辰自己却浑然不知,他虽然饿极了,也没有做出狼吞虎咽的动作,一口咸菜就一口饼,慢条斯理地嚼着,破书摊开一页,仿佛怕弄脏了似的,放在一边,斜着视线看。

    这是什么书?

    叶长青好武,看着别人读剑谱,就忍不住地好奇,他倾身过去,反复告诉自己不是关心这小鬼,只是闲得无聊,无聊而已。

    前世的后来,他于剑道几乎已经臻至化境,除了那么一两个敌手,说独步天下也不过分,此时只将这剑谱看了几眼,便大致摸出是什么路数了。

    坚忍有余,锋芒不足,绵长中波澜骤起,不多时归于平淡。

    见谱如见人,其创作者,大约是个中正冲和,与世无争的隐逸君子。

    叶长青打量着那书的破旧程度,再结合温辰对它的珍视,以及其随身带着的那把木剑遗物,不看封面书名,也猜得出来,这必是温月明和嬴槐雪所创的《雪月剑》。

    有点奇怪,他心想。

    上辈子,温辰七岁起就随云衍真人上山,学习归一剑法,从未见他用过关于家传雪月剑的一招一式,甚至连提起父母的时候,都少之又少。

    叶长青记得,有一回自己问起他幼时的事情,温辰两眼望着前方,想了好久,才无喜无悲地说:“记不太清,忘了。”

    他这两世,一边是天资卓绝,了无牵挂;一边是黯淡平庸,红尘万缕,好像也真说不清到底哪种更好,亦或是,两种都不好。

    叶长青兀自喟叹了一阵,再看过去时,温辰已经吃完饼子,收拾过桌面,那桌上的书,终于又翻了一页。

    月色如银,映得那陈旧泛黄的纸墨,如若翻新,纸墨前的人不言不语,认真到整个灵魂都钻进了其中。

    叶长青细细审视着他。

    犹记当年,温真人有一种遥远又宁静的气质,不动刀兵的时候,神态淡淡的,仿佛站在天涯海角,无声诠释着一句“这尘世与我无关”。

    这一世他还小,模样没有全长开,不是那种一打眼就特别惊艳的,除了一双眉毛,其他五官轮廓都很淡,肤色白皙,眼皮单薄,只有鼻梁异常高挺,从山根到鼻尖连起一片雪峰,像极了他曾经待过的西域昆仑。

    叶长青看了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云衍老儿看人的眼光太准了,抛开天赋,相由心生,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温辰更适合修无情道的了。

    虽然今夜一番好意被弃若敝履,但他也没真的生气,想起白日里温辰被孟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场景,他不由得轻轻一笑,暗道,可惜了,云衍老儿,这辈子不管天才还是废材,姓温的小鬼,我要了。

    屋子里静得很,沙沙的翻书声显得格外明晰,天已黑透了,不着灯火,只有一道洗练般的月华从轩窗外铺洒而下,像绣了一整条银河。

    叶长青不是很清楚自己还要在这呆多久,难道就一直看着温辰过完一晚上,然后洗漱换衣,上床睡觉?

    ……怎么感觉这么像偷看黄花闺女的变态。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时,门外忽然响起喧嚣声。

    “温辰,出来,欧阳师兄找你有事!”听声音像是林子洛。

    “孟哥这只手给废了,得修养一个月,你打算怎么赔?”孟岳那猪精转世,啧一声,接着说,“靠男人吃饭算什么英雄,有种出来堂堂正正干一场!”

    “就是就是,伤了人还想闭门不出,太不负责任了……”外面还有不少吃瓜群众,虚张声势,胡言乱语。

    屋内,温辰抬起头来,和桌子那边看不见的人对视一眼。

    各有所思。

    温辰:上午他们还没欺负够我吗?这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叶长青:什么叫靠男人吃饭,孟岳你给我解释清楚!

    见人没出来,闹事的开始咚咚地拍门了,孟岳扯着嗓子嚎:“小白脸,你开门呐,别躲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屋,窗户还开着呢……开门开门开门呐,别躲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屋,呸,有本事靠男人,没本事开门,你真能耐!”

    叶长青别脸瞧瞧那门:……真有这不要命的,看来废一只手还是太轻了。

    温辰轻轻叹口气:这群人是讨债的吗,怎么甩都甩不掉。

    他走过去,打开门,侧身一闪,躲过了孟岳拍门大法中的一巴掌,冷冷道:“什么事。”

    “什么事?”孟岳贼嚣张地挑挑眉,脸上肥肉直抖,指了指缠绷带缠得跟个猪蹄似的爪子,一副恶霸相,“你以为这事儿就完了?你孟哥是那么好打发的?”

    “……”温辰厌恶地皱起眉,不欲与他多言,“谁伤你找谁去,别在我这乱吠。”

    “你把老子比作狗?!”孟沙皮闻言,怒发冲冠,刚抡起那只没受伤的狗爪,就听后面有人说,“行了,孟岳,消停一点,我们今天不是来找事的。”

    说话人不是别人,正是欧阳川。

    老大发话,孟岳不敢不听,狗爪放下来,恶狠狠道:“小白脸今天姑且就放过你!”说完,挥着拳头在温辰面前比划了几下,才退了开。

    后者脸色发白,反胃得厉害。

    欧阳川从人群中央的空地走过来,伸手一一拨开挡道的小弟们,宛然是山大王的样子,到温辰面前,笑盈盈地说:“孟岳说着玩儿的,温公子别误会,我们师兄弟之间,合该其乐融融,哪里会干那些打架斗殴的事情?”

    温辰一言不发,目光凉薄地看着他。

    “哦是这样的,温公子,我看你上午受了点伤,一直特别担心,想着你这么瘦弱,又性情孤僻不会找人帮忙,万一吃不消了该怎么办?”欧阳川大尾巴狼一样,装模作样地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草,诚恳道,“所以我特地上门来给你送点药,希望温公子不要不给我面子啊。”

    温辰一看那小草,神情就凝固了。

    暗夜里散发着奇异光彩的嫩绿小草,七瓣叶子微微蜷缩着,像彼岸花一般。

    凝气草,初出茅庐者最热捧的好东西,吃一株,修为能精进一个月。不过这不算什么,好多灵药都有这样的用处,它最要命的功效,在于能够滋养灵根,让修道者因为某些原因受损的灵根,快速恢复。

    因着这个特点,凝气草一般只在大门派的丹房中才有,普通弟子根本拿不到,除非有关系或者不用会死……所以,此草在黑市上的流通价格,有时会被炒到几千金之高。

    当然了,只针对金丹及以下境界,它要是真那么神,也不会在欧阳川的手里出现了。

    但对于温辰来讲,这已经是梦寐以求之物了。

    “怎么样,喜欢吗?”欧阳川读出了他的渴望,笑得春风摇曳,“温公子放心,我是真心来求和示好的,不用有太多负担,再者这么多人看着,我也不能出尔反尔不是?”

    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同意就是上当,但诱惑在前,温辰终于还是没忍住:“说吧,你什么条件。”

    “哈哈温公子明白人,欧阳佩服。”欧阳川不知从哪学来一套套的官话,明明长着张孩子脸,却像根炸过了的油条,腻到发黑,令人毫无食欲。

    他笑着递出一张纸,白底黑字,最上面大大地写了三个字——生死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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