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淑急匆匆上岸,提裙便要朝季桓离开的方向追去,却被在柳树下恭候多时的李恪等人拦住。
“公主,属下护送您回德淑殿。”李恪微微躬身,面无表情。
扶淑黛眉皱起,抬眼看向前方一排身披金甲的禁卫军,冷声道:“本宫去哪儿,还需要受你们管束吗?”
李恪对她眸中的怒火视而不见,挥手令禁军分成两列,只让出一条道路:“属下也是奉命行事,望公主恕罪。”
扶淑终于正眼看向这个近日才被提拔上来禁军统领,厉声吐出两字:“让开!”
李恪不为所动,仍旧恭敬道:“公主,请吧。”
“大胆,”扶淑身边的大宫女蔷薇当即发作:“长公主乃陛下胞姐,你怎敢如此无礼!”
扶淑眯眼,看着两侧纹丝不移的禁卫军,大抵明白过来这是皇帝的意思,冷笑着连连点头:“好,本宫跟你们走,但是李恪,你那点心思,最好捂严实了。”
李恪浓眉攒起,并未接话,一手提剑,领着禁军牢牢跟在扶淑一行人身后。
“娘娘,”苏颖身边的宫女素琴望着那些远去的禁卫军,斟酌着道:“您今日还去承乾宫么?”
原本娘娘与陛下约好了晚间一同用膳,没想到竟然横生出这样的事端。她方才看得分明,陛下虽嘴上不说,但显然对此事不满,否则也不会安排李统领“护送”长公主回去。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要说那位皇后娘娘在位时,陛下可从未关心在意过,谁料如今被废黜贬成婢女后,反而日渐珍视起来,多次护其周全,这倒也是个稀奇事。
苏颖并没有立刻回答素琴,纤指抚上额心一点朱砂,紧盯着季桓消失的方向,半晌后才不以为意地开口:
“回宫。”
素琴心里暗叹一声,她家主子生了副好相貌,柔媚娇美,是多少贵女咬牙嫉妒的对象,即使身为庶出,遭人陷害,也得了当年宁王爷的庇护,后来更是连清冷寡情的陛下都为她破例,不介意她二嫁之身,叔嫂之伦,力排众议迎其入宫,可见娘娘真真儿讨男人喜欢。
只是……陛下虽对娘娘百依百顺,却极少主动与娘娘共膳同寝,也不知是何缘故。
思及此处,素琴不禁笑了笑,主子如今身怀龙种,恩宠正浓,她却想着些有的没的,当真是杞人忧天了。
或许是因为陛下一心沉醉政务,或许是因为娘娘身怀有孕不宜招寝,总归陛下也没招幸过后宫不是么,她有这胡思乱想功夫,不如好好查查陛下对那位废后心思,总不能让个原本将死之人东山再起,挡了主子的去路。
“娘娘,咱们也回宫吧。”若欢见众人陆陆续续离去,福身向怜妃道。
怜妃对着苏颖袅娜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看也不看若欢,径自往回走:“你去给本宫查清楚,陛下身边的宫女是什么来头。”
若欢叫苦不迭,连忙跟上:“娘娘,您就别为难奴婢了,陛下宫里的人,奴婢哪儿能查得着。”合宫上下就属承乾宫口风最严,尤其阿离,成日神神秘秘的,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跟她说。
“本宫不管,这事儿你必须办妥,对了,”怜妃转过身,扬起下巴嫌弃道:“下次本宫要单独面见陛下,今日这么多人,当真扫兴极了。”
若欢:“……”陛下是想见便能见的么?就今日这一次还是等了好久的机会。
唉,碰上一个任性的主子,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
青栀守在承乾宫,眼见季桓抱着一人疾步走近,瞬间打起了精神,迎上前去:“陛下。”
季桓步履未停,翻飞的湿襟掠过一抹寒意,沉声开口:“传方琦。”
青栀一愣,悄悄抬眼,隐约瞟见陛下怀中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随即明白过来,福身应是,而后转头退了出去。
季桓快几步走向内殿,将人放置于明黄色的床榻上,双指并拢试探鼻息,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
她气息很微弱,轻如游丝,似有似无,仿佛竭力拉扯着的风筝线,随时都有可能崩坏断绝。
季桓觉得自己的呼吸正一点点加重,粗声急吁下,他竟鬼使神差般想到了上官晚棠临终前的情形:
“真是没想到啊,哀家最后居然败在了你的手里,哀家知道,你恨哀家,你始终认为是哀家害死了湘妃对吗?哀家告诉你,哪怕哀家恨毒了妖妃,也不屑于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动手!”
“如今说这些,大概也没什么意义了,你恨哀家,哀家同样恨毒了你!哀家此生做得最错的事便是将梨儿许配给你,助你登上皇位,可叹我上官一族,百年荣光,竟是葬送于此……”
她声嘶力竭,年轻的帝王却是无动于衷,他将托盘往前一推,嗓音一如既往般淡漠:“饮鸩自裁,如此,朕可留你懿后之名。”
“哈哈哈哈……”她忽然大笑起来,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晶莹。
她似是耗尽了全部气力,恍然跌坐于榻上,前额抵着床柱轻轻摇头:“懿不懿后的,也没什么好在乎了,只不过,哀家已留下一道懿旨,若非梨儿同意,你……不得废后。”
季桓微挑眉,薄唇勾起一个略为嘲讽的弧度:“朕以为,太后会留下懿旨保上官满门不死。”
上官晚棠嘴角淌出丝丝黑血,抬起头死死盯着他寡漠的面容,定定道:“你不会那么做的。”
他轻眯双眸:“上官裕谋逆犯上,株连九族,不日午时,满门抄斩。圣旨已下,你说朕不会?”
“所以,梨儿也会被斩首示众么?”
片刻的静默后,他沉声缓缓开口:“出嫁之女,不属于上官族人。”
“是吗,”她大口喘着气,望着他一字一句:“那么,你会赐死她么,你会像赐死我一样赐死上官梨么?”
他瞳眸骤紧,眼底是墨一般化不开的浓稠。
见他如此反应,上官晚棠竟有些快意地笑了:“知道吗季桓,大概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包括你自己。”
“你从小受尽冷眼欺凌,比同龄的孩子更加努力刻苦,你自私,敏感,孤傲,偏执,却比谁都渴望温暖与光明,或许你一开始的确是厌恶梨儿的,但数十载啊,一个人不计回报地对你掏心掏肺这么多年,你会舍得她离开么?”
药效正一点点扩散,她双眸也渐渐模糊不清,口中却一刻也没停下:“还记得去年春猎吗,林子里那些毒蛇是你放的吧,你原本打算在那时便要了哀家性命,却在最后关头突然收手,原本哀家也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白白错过这绝妙的机会,现在想来……呵,你大概也没料到梨儿会得到消息,半途冲进林子救哀家吧?”
他面色愈发沉凝,五指渐渐收拢,冰冽的眼神笼罩在已奄奄一息的妇人身上,宛若寒刀利刃。
“季桓,你,你何苦自欺欺人……有她在,你……永远,不会,灭上官一族!”
那形同枯槁的面容刻满了无比笃定的疯狂,他气息骤敛,蘧然松开紧握着的手指,语气一如既往般清寒:“废后势在必行,你不用痴心妄想。”
“那又如何?”上官晚棠卧倒于床榻,缓缓闭上双眼,蠕动着唇瓣,吐出最后三字,极轻,他却奇迹般听得格外清明:
“你爱她……”
废后又如何,你爱她。
分明是如此荒诞的话语,却如同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一言而石破天惊,直直勾勒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陛下,方太医到了。”青栀望着久久未给出回应的帝王,正兀自犹疑间,却见他转身往外:
“替她换身干净的衣裳,”那声音停顿稍许,复道:“让方琦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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