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想,假如当初我没有答应姑母,没有嫁与季桓,如今又会是什么样子。
倘若果真如此,季桓或许就不能登上帝位,至少,他会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而我,我应当会另许配给某个门当户对的王公贵族,纵然不那么完美,却也足以安安定定度过余生。
人有时候就是这般矛盾,少年时总是满怀希冀一腔热忱,信誓旦旦地扬言不惧粉身碎骨头破血流,年长后才明白许多事并非自身之力所能企及,有些人也不是想要便能拥有,当我真正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懂得放弃与割舍,却再也没有了初时的机会,我只能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寻找当年的影子,只能在不断的后悔与假设中往复纠缠,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消寂沉沦。
当被湖水彻底浸没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夜盛开的梨花,看到了父亲抱着我欢欣宠溺的模样,看到了上官府风华依旧无限荣光,可这一切的一切,终究幻化成浮华泡影,消逝无踪了……
“阿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恍惚间,我隐约听得一声锐喊,意识蓦地从冰水中抽离,周身感官也渐渐清晰明朗。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一丝细微的痛意后,才欣喜地想睁开双眼。
但大概是由于我太虚弱的缘故,所以费劲气力才撑开那么一丝缝隙,透过折射的光影,我看到了微微飘浮的纱幔,以及纱幔后修长冷厉的背影。
他手中把玩着一块通透细腻的羊脂美玉,不疾不徐:“阿姐此言何意。”
“阿桓,你何必明知故问,”扶淑公主显得有些急切:“你还要护这个女人到几时?”
我虽看不清她的脸,却也明白她口中所指之人便是我,我轻轻抿了抿唇,季桓到底留了我一命。
“阿姐,”他淡淡喊了一声,不重,却莫名令人心惮:“日后关于她的事,由朕来处理,任何人不得插手。”
我指尖瑟缩了一下,慢慢蜷曲成拳。
“阿桓你是不是忘了,”扶淑公主声音愈发尖利:“当年正是她指使人陷害苏颖,如此蛇蝎毒妇,你还留着做什么!”
她说得这般笃定,竟令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脑中不断回忆过往的片段,始终也想不起我曾陷害过苏颖,倒是记得苏颖出事后,他冰冷残忍的举动和话语,现在看来,原是如此。
当年我为此事哭得惊天动地肝肠寸断,可此时此刻,我却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欲望,仿佛证不证明这清白,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我轻眨了一下眼,透过微薄幔帐看见他捏着玉块的指节忽而一松,随即似是而非地吐出极为沉缓的两字:
“是么。”
我手指捏得更紧,扶淑公主也显然怔愣住,迟迟没有出声,待到还想说什么时,却见季桓摆摆手:
“好了阿姐,你有空费心这些,不如先管好刘率和他的安阳侯府,其余事日后再说。”
听闻驸马刘率及其部下,在京都横行霸道,颇有一手遮天之意,得罪了许多权贵,估计弹劾他的人不在少数。
扶淑公主果然不再说话,一片沉默过后,极不情愿地福了个身:“谨遵陛下圣意,臣妾告退。”
随着环翠之声远去,季桓亦回转过头,抬手撩开帐幔,我心中一惊,下意识紧闭双眼,一时间心跳如鼓。
他的脚步越来越近,在床边停留半刻,两指忽然掐住了我脆薄的下颚。
我甚至能感受到咫尺之间的呼吸,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颊侧,又带着些冬日的微凉,交织成冰火相碰的幻觉,令我浑身僵滞不得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肯罢手,只冷呵一声,阔步朝外:
“醒了便起来干活,朕宫中不养闲人。”
*
尽管青栀体贴地多给了我几日休息时间,我却一点儿也不敢含糊,将将能下地便重新回到季桓身边侍候起来。
我没有忘记他那句“朕宫中不养闲人”,也没胆量试探他的底线,好不容易又捡回一条命,自然比以前更加珍惜,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顺着他的意思来,好歹能活得久一些罢。
近日阳光消散,天气越发寒凉,风雪也大了许多,尤其晚间时,冷风呼啸,吹得枝丫喀嚓作响,刮在脸上,更如冰刃般刺骨。
下半夜轮到我值守,接替过青栀的灯笼,又听她嘱咐了几句,长廊上便只剩下我一人了,雪花不断飘落,寒风更是凛冽,我裹紧身上厚袄,不停地搓手哈气取暖。
忽而感觉喉咙一阵涩痒,我连忙捂住口鼻,只发出轻轻几声闷咳。
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其他缘故,自落水之后,我旧症复发得格外频繁,时不时便想咳嗽两声,每每吃了益清丸才能好上一些,可益清丸数量有限,若照这么用下去,原本能够上一年半载的药丸不出一月便会被耗个干净,故而很多时候,我都舍不得服用,总想着或许忍一忍就过去了。
长夜深深,除却疾风劲雪外,再无其他声响,我几乎遮去自己大半张脸,待到感觉好些后,才敢慢慢松开,却在抬眼的瞬间,泠然惊起。
季桓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檐处,玄黑貂裘内只着了件白色里衣,灯笼里摇曳的红光映照出他刀削般冷硬的轮廓。
我有些慌乱地跪下:“打搅陛下清梦,奴婢罪该万死。”我着实没想到这样细微的声音也能被他察觉,眼下亦不知该如何是好,一顿罚是免不了了。
我伏身于地等了许久,最后却只听得极为清冷的两字:“进来。”
说完他便转身回到内里,我怔愣了稍许,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是吩咐我进殿,一时忐忑不已,不敢多做停留,双手撑地,起身跟了上去。
殿内暖意正浓,恰如春日般温和,热气祛走了遍身寒意,可我紧缩的身子并未舒展,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低头静静等待。
“从明日起,你去御书房伺候。”半晌后,他漠声开口。
我微微一愣,御书房虽与秦霄殿相距不远,但那是帝王日常私下务政的地方,秦霄殿也备着笔墨纸砚,可季桓多数时候都是在御书房,有几天甚至彻夜不回,也正因如此,我真正与他同处一室的时间并不多,晨时而出,日落方归,往往打几个照面,伺候沐浴就寝便算过去了。
可若我跟着进御书房,除去朝会,几乎时刻都同他在一处,这委实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陛下,御书房乃朝政重地,奴婢恐怕……”剩下的话我没说出口,原本我的身份便极为特殊--罪臣之女,废黜之后,进御书房着实不妥。
油亮的皮裘衬得他背影愈发挺拔,忽而偏首,斜侧过眉目:“你不愿?”
“奴婢不敢,只是……”
我余下的声音被突兀抛过来的裘袄覆盖,隔着厚厚的皮层,只听得他轻嗤一声:
“你以为,你有资格说愿与不愿?”
是的,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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