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他手心很是温暖, 甚至有些灼热,抵在我腹部上,倒像是炉子般, 源源不断传递着。

    “罪孽”他轻轻反问出两字,一双深眸幽如寒潭“你便是这般看待他的”

    “血海深仇, 你我纠葛一世便也罢了, 何必累及无辜的生命”

    “无辜”他突然间轻笑起来,笑得外寒凉“上官梨, 自你纠缠我的那一刻起,不是就应当想到今日的结局了么, 如今又装什么害怕累及无辜”

    我唇间轻颤“我知道当年是我不对,我太不懂事了, 若能重来一次, 我一定离你远远的,不会再缠着你”

    他眉梢动了动,眸色深不见底, 指腹却碾上我两片唇瓣反复摩挲, 片刻后倾覆而上, 轻轻吮咬着脆弱的唇肉“呵, 现在才知道”

    “迟了。”

    “季桓”凄哀的声音颤颤巍巍响起,他果然动作一顿,面色亦柔和些许

    “嗯”

    “不要这个孩子好不好, 我不能要他”

    他眉眼间的温意渐渐凝结成一寸寸冰凌,嘴角忽而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

    “这个孩子,朕非要不可。”

    盛夏时节, 蝉鸣不断。

    夜间的御书房依旧亮着灯火, 安静得只剩纸张翻阅的“唰唰”声, 忽然门口有了些动静,季桓停下手中动作,微微抬眸“她睡着了么,情绪如何可有闹腾”

    青栀关好门,福了个身,道“陛下宽心,姑娘已经安心睡下了。”

    季桓眉间稍稍放松些许,随即又立刻吩咐道“让内司局多准备些冰鉴送入秦霄殿。”她那身子冬畏寒夏怕热,最是难伺候。

    “上官府那边另外派太医去,宣方琦入承乾宫常住,直至孩子顺利落地。”

    “奴婢遵命,”青栀笑着行了个礼“陛下子嗣昌盛,大皇子才降生不久,姑娘便有了动静,这一胎来得正是时候,能得陛下如此珍视,想来小皇子日后必定是个有福气的。”

    季桓将手里的折子往旁一掷,淡下脸“别拿二者相提并论。”

    苏颖的孩子是谁的她自己心里有数。

    不过他在意的原也不是孩子,他只是想要一个与那人血脉相连的至亲而已,那是他们骨肉,也是他们之间最紧密的结合,牢牢连结着他与她,如此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散开来。

    “奴婢失言,”青栀即刻改了口,又道“陛下,还有一事,今日贵妃娘娘派人传话,说是苏大人与上官公子矛盾不小,总是争执不休,不知该如何处理”

    季桓又提起笔,挥舞手臂在纸上写着什么,眼皮也未抬“书院有书院的规矩,秉公处理即可。”

    青栀点点头“奴婢明白了。”

    她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教育基业,事关社稷,陛下最重视学院凤气,尤其白马学院,出过无数优秀的谋臣志士,陛下又如何会纵容他人破坏规矩

    苏河仗着自己姐姐位居贵妃,又诞下第一位皇子,便开始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以权势压人,竟买通了书院里的管事传信给贵妃。

    莫说苏家还不属于燕都贵族,即便是,也容不得他随意放肆。

    “你将此字送去星宿司,让他们测一测吉凶与否。”

    季桓很快略过这个话题,递出一份奏封,青栀上前双手接过,只见上面用黑墨写着一个斗大的“寻”字

    龙飞凤舞,竟写出了千军万马之势。

    青栀恭敬应下,心知星宿司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原本按惯常的规矩,即便是中宫嫡子,亦是等瓜熟蒂落后,由帝王拟选几字,再送与星宿司一测吉凶,最后将结果送回承乾宫一锤定音,大皇子不正是如此么流程规矩得不能再规矩了。

    然而这次,皇儿尚未出生,陛下便指定且仅定了一字,星宿司敢说半句不好那伙人精最擅于察言观色揣摩上意,定要把这字儿夸出一朵花儿来才好。

    “对了,”季桓复又道“小孩子用的衣裳物件,一律提前制好,朕记得女人孕期最爱吃酸辣让御膳房多做些开胃的菜肴,时刻备上”

    青栀看了御座上的人半晌,竟是忍俊不禁“这些哪儿用得着陛下操心,陛下只管静待麟儿降生便是。”

    季桓唇角漾开一抹浅笑,又似是想起什么般,笑意渐敛,吩咐道“慈宁宫颇有蹊跷,你派人去查一查。”

    “是。”

    “只不过”青栀犹豫片刻,道“还有一事,望陛下示意。”

    “何事。”

    “姑娘现下并无名分,那姑娘肚子里的孩儿”

    季桓神色骤然凌厉起来“寻儿必定是中宫嫡子,朕不希望宫内外有任何谣言。”

    青栀心下了然“奴婢明白。”

    大概是因着我经常恶心犯吐的缘故,季桓近日倒没再时时刻刻与我一处,大多时候是由青栀陪着我。

    青栀见我郁郁寡欢,也时常主动与我聊天,她是一个很贴心的姑娘,知道我最关心府里的情况,便每日捡些温馨逗笑的片段讲给我听;同时她又是一个很忠心的丫鬟,不知不觉中向我诉说季桓的好,透露季桓对我有多特别,甚至隐隐暗示季桓是爱我的。

    季桓究竟爱不爱我我不得而知,但他对我的确特别得很,既憎恶又呵护,既瞧不上我又牢牢将我锁在身边,分明应当恨极了我却又害怕我的逝去。

    外纠结,外矛盾。

    或许,他的确是有些动心了,当他只身立于那孤寒的至高之处时,他终于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是如何在他一无所有时拼尽全力地追逐,所以,他才一次次地想要找回,一次次地想要占有,又一次比一次更加怨恨怨恨我当年的无知纠缠。

    可这又如何能称之为爱意呢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当年岁月中的一抹影子,他所遗憾的不过是曾经弃如敝履的真心,他所寻求的不过的一份失而复得的慰藉。

    他依旧憎恶且恨着我,只不同的是,有了那么一些些念想和顾及。

    然而无论他怎么纠结,我却是无谓了,但我腹中这个孩子,是万万不能留的。

    我不会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绊,更不会生下这融合着我和他骨血的孩儿,毕竟生身父母仇深至此,对孩子而言,又何尝不是罪孽

    故而我想尽法子,松懈青栀的注意力,在一日夜里,待她以为我睡去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起床,来到后园处,攀上扶栏打算一跃而下,以我的经验,这个高度正好适中,却冷不丁听到一个幽灵般的声响

    “你在做什么。”

    我蓦地回头,只见他一身墨衣似与夜色融为一体,静静站在几步开外,眸色不明地望着我。

    一瞬间我似是失足般向前倒去,可惜他速度快得几乎不可思议,一个眨眼,便飞身将我接进怀里,揽得极紧极紧。

    “上官梨,你是不是想死”他压着声音低吼。

    我心内遗憾,嘴上不忘辩解“奴婢一时大意,望陛下见谅。”

    “一时大意好,好”他怒笑着连道几个“好”字,抱着我疾步入飞,一路行至秦霄殿

    “以后,你便给朕待老老实实待在殿中,孩子生下来之前,哪儿也不准去”

    自那晚后,我被他禁闭于秦霄殿中,青栀仍是每日看着我,与我讲府中的事,而我,表面上虽安分许多,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去掉这个孩子念头,趁着他还未成形,才好做解脱,不像我,想解脱也没有法子。

    可是,不等我得手,便迎来一个惊天噩耗。

    这噩耗原也没人告诉我,是那日青栀提及弟弟与府中之事时颇有些怪异,其实青栀掩饰得很好,但我对此事异常敏感,愣是从中察觉出些许蛛丝马迹,而后引开青栀,不动声色找了来送膳的小宫女套话逼问,结果得知博儿与贵妃的弟弟发生了争执,闹到了宫里头,陛下此刻正在庆云殿审问。

    我隐隐察觉事情不似她说得那么简单,若是普通的争执,哪里会闹到由君王亲自审问的地步

    青栀回来时便见我不管不顾要冲出去,甚至不惜以命相挟,那架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吓人。

    她或是有所顾忌,又或是当真想帮我,再或是其他别的原因,总之,她当真领着我去了庆云殿。

    可将将入内,我便呆滞住了。

    殿中左右围满了人,有金甲卫,有院士学生,还有不少朝中大臣,季桓就坐于正上方,苏河瑟瑟发抖跪在殿中央,苏颖也在一旁跪着,不断撒娇求情。

    而我的目光只盯在了最边侧小小的身影上,他似乎一直在哭,守着一具掩盖于白布下的尸体在哭。

    不知何时殿内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只余下少年的低低的啜泣声。

    我心跳在一点点变慢,屏住呼吸一步步上前“博儿”

    博儿惶然地回头,两只眼睛哭得通红通红,见到我后紧紧扯住我的手“阿姐,哥哥,哥哥没了”

    心跳越来越慢,我颤抖着手掀开白布一角,仅一眼,便近乎晕厥过去。

    白布下的霖儿浑身湿透,鼻青脸肿,衣襟凌乱不堪,瘦弱的身体满是伤痕,他双眸紧闭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再也没了往常的生气。

    我忽然想起霖儿刚出生时,小小一团,却是那般瘦弱乖巧,不哭也不闹,静静窝在我怀里。

    大概是太不真切了,雾眼朦胧间我竟听到霖儿乖乖唤我一声“阿姐”,他就站在那边对着我笑,傻兮兮笑着,眉眼弯弯如月,我也咧嘴笑了,正要伸手摸摸他,可是一眨眼,又只剩了地上那冷冰冰硬邦邦的身体。

    我颤抖着手抚上霖儿青紫交错的胸口,如此破碎的痕迹,不难想象他遭受过什么。

    心脏瞬间宛如被一只利爪抓住,仿佛下一刻便要炸裂开来。

    “谁做的”

    “是他”博儿愤恨指向依旧跪着的苏河,边哭边喊“他们本来想抓我,是哥哥舍命救了我”

    畜牲,都是一群畜牲

    “陛下,阿河他只是喝醉了,才被人撺掇,求陛下网开一面,臣妾定会好好管教他,陛下”

    那人沉默良久。

    刹那间,我只觉四周一切色彩都淡去了,我突然发疯般捡起地上不知是谁遗落的长剑,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冲到苏河身前,在他惊恐而躲避不及的眼神中狠狠刺过去。

    双手握柄,一下一下,血肉横飞。

    就连一旁的苏颖也惊呆了,望着我仿佛望着厉鬼。

    不难想象我的表情有多么狰狞,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不断刺着已经倒在血泊中的人,忽而拔剑转身,直指季桓

    “大燕律法在上,以命偿命,陛下,那么今日便用我的命,来偿还这个畜牲的命。”

    我大笑着将剑架在脖子上,可手腕却被突飞而来的玉杯掷中。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他已然行至眼前,紧握住我双肩,惊魂甫定道“上官梨,你敢”

    “你若敢死,朕要整个上官家一起陪葬”

    又是这句,又是这句

    我骤然间死死咬住他脖颈,似要咬断般竭尽全力,直至口中染满猩红血迹,才抬头起头,眼泪大滴大滴掉落

    “我恨你,季桓,我恨你”

    嘶声大喊,困兽哀鸣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季桓,我恨你”

    我想,这一刻,我的确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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