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原来是人类的幼崽啊。”
“在哪里?我看不见。”
“你往右边一点,看到了吗?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小东西。”
“嘻嘻,看到了。”
叽叽咕咕的声音从木桥下传出,合着湍湍流水声,飘入坐在桥上的少女耳中。
梨子停住悠闲晃荡的双腿,放下手中的豆沙包,朝桥底望去。
这是一道没有栏杆,用木板搭建的拱形小桥,轻易就能望见清澈的溪水。
水面映出穿着浅橘色汗衫、梳着整齐刘海、左右鬓各垂下一束辫子的少女。清丽白净的脸庞上,此时正蹙起两条细细弯弯的眉毛。
那是她自己的脸。
是谁在说话?
“我喜欢她,看起来左脸蛋比右脸蛋的肉香。”
“咦,你怎么知道?”
这声音又来了,梨子有些不安,忙站起来想离开这里。视线突然开阔了许多。转身之际,眸光微动,瞥见两块大石头的夹缝中,有两尾手指粗细的小鱼。
她疑惑地眨眨睫毛,总不会是鱼在说话吧?
“嘻嘻,她也在看我们呢。”
梨子蓦地睁大眼睛,在石块昏暗的夹缝中,诡异的猩红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从红红的光团里黏过来的视线中,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饥饿感。
黄昏下,温暖的风突然停止了,溪水的声音也没了。
静谧的环境催生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她的胃底登时升起一股寒气,“嗷”的一声,扔掉豆沙包,转头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好可怕
木屐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响声。
——好可怕
背上筐子里的米洒了,白醋倒了,两条鲶鱼也蹦出去一条。
迎着风,她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
但是她根本无心顾及,瞳孔里溢满惊恐的从松林跑出来。
跑过山岗,跑过河沟,跑过老橡树。
妖怪,妖怪是真实存在的啊。
……
梨子一口气跑回村子,跑进自家的庭院,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廊檐下。
三个月大的小柴犬见她回来,摇着尾巴欢快地跑过来。
头顶微风吹过,晃响门上挂着的蓝色风铃。
推拉门“吱拗”一声拉开,从缝隙里探出一只手掌大的小纸人。这只姜饼人形状的小纸人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转身把门拉得更开,露出跪坐在草团上寿司婆婆的身影。
“咦,我们小梨回来啦。”寿司婆婆笑着看着她,手里还在不停地捏着寿司。
“回,回来了。”梨子喘着粗气说。
小纸人从她身体上跳过去,更多的小纸人从房间里跑出来,把她肩膀上的竹筐取下来,跳进去收拾里面的食材。
梨子喘匀了气后,拍打着酸痛的肩膀,脱掉木屐穿着袜子走进房中,“太阳都要落山了,您怎么这个时候捏寿司?”
“是庄长订的。”
“啊,是那个坏家伙。”梨子皱着眉跪坐在草席上,“因为今年连着地震和洪灾,庄长就说荒年发不出豆子了。发不出来这件事也太奇怪了吧?大家都按时交豆子。而且地震和洪灾并没有波及我们村子啊。他就用这个借口取消昨天的撒豆驱鬼仪式。”
“把用旧的器物烧毁也能驱邪,”寿司婆婆安慰道,“一会儿我就去找一找。”
梨子扁着嘴,“虽然这么说,效果哪有撒豆子好?”
停了几秒她压低声音说,“我今天,在溪边好像遇到鬼怪了。”
“噗,”寿司婆婆笑了一声,嘴角的皱纹更多了,像盛开了一朵菊花,“怪不得你这个样子回家。八成是遇到河童了吧?那种小妖怪啊,最喜欢跟小孩子玩,是好妖怪。”
“河童?”少女漂亮的杏核眼被撑得圆溜溜的,“这个世上,真的有妖怪啊?”脑海里闪过石缝中的猩红光芒,那种冷透骨髓的弑杀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当然有咯,”寿司婆婆笑眯眯地把梨子额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不过像传说中的大妖,就算平安京里的大人们都未必见过呢。相传它们都被锁在修罗道中,与人间隔着一层。其他散落在世间的小妖大多不敢出来。就算是河童这种好妖怪也不多见。它们都很怕人。”
院子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梨子颤了一下,转身从敞开的格子门朝外望了一眼,松口气。原来是一只小纸人拿着扫帚在打扫庭院。还以为妖怪追来了。
“你瞧,”寿司婆婆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连纸人都成精了,世上怎么可能没有妖怪?”
“既然世上是有妖怪的,才更应该撒豆驱鬼啊。”她鼓了鼓腮,“庄长不发豆子了,我们拿自己的豆子撒吧。据说不撒豆,会遭来百鬼夜行。”
寿司婆婆摇摇头,“哪有那么多鬼?各地镇守着阴阳师,遇到邪祟会第一时间出现的。何况私自撒豆被人瞧见了,传到庄长那边,会被村八分。”
梨子一噎,村八分是古代村子对不听话的人制定的惩罚。他们将村子里的日常分为十种,成人礼、结婚、生育、生病、盖房、水灾、祭祀、旅行、丧葬和火灾。
如果有人违反秩序或者不听庄长的话,就会被排斥。除了火灾和丧葬这种放着不管大伙都遭殃的事会主动帮忙,其余八件谁都不会伸一下手。除了这些,平时行走在村里,大家也不会跟你说话,完全的冷暴力。
闭塞的村庄生活,被排挤的人是完全生活不下去的,只能背井离乡。
“那还是算了。”
奉行惹不起躲得起的少女双手合十,“啪啪啪”拍了三下,转身向屋里供着的神龛脆生生地说,“请神明大人保佑,不要让鬼怪来我们家啊。”
她这副煞有其事的模样,让寿司婆婆忍不住抿嘴一笑站起来,抱着两匣寿司,“不要担心,我去送食物,回来熬豆汤给小梨喝,一样可以驱邪哦。”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梨子慢慢睁开眼睛,瞳孔中映出神龛里摆放的张着大嘴的木制鱼头。
这个时代神明太多了,因此有八百万神明的传说。挑挑拣拣后,她们家供奉了鱼头大神。
唔,捏寿司的嘛,又是用鱼肉最多。就希望鱼头大神保佑它的徒子徒孙肉质鲜美。
她轻轻呼口气,盘腿坐在草团上。伸手捶了捶因为跪坐而酸麻的大腿。腰间系着的一只金色的本坪铃,因为身体的晃动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顿了一下,目光移到铃铛上,两手交握把它合在手心。一道轻微的光芒闪过,手掌中除了本坪铃,还多了一块的圆圆的小木牌。上面刻有五个很深的蝌蚪形状的凹槽,排列成花瓣状。
木牌散发出悠悠的香气,梨子眸光轻轻动了一下。
她就是被这个东西,从另一个时空带到了平安时代。睁开眼,就从剪纸非遗传人的孙女梨子,变成寿司婆婆的小孙女清水梨花子。
虽然都是手艺人的孙女,但是……
啊啊啊,这个铃铛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她不想待在这里啊。
她曾经很认真地考虑过,到对面的大唐去。不过现在是唐朝末期。好像唐末也挺乱的,杨贵妃都被勒死了。
而且海上航行并不那么容易。每一次日本派使者到大唐,都得准备三年。海上凶猛,派一千个人,最终只能活下两百五。可谓是拿命搏前程。
更何况,她一个生活在离平安京很远的乡下少女,怎么可能有机会上船?真是送命都没人要。
好在她并不是完全没依靠,剪纸手艺跟了来,并且神奇地变成了活物。生活突然有了一点点期待。
剪出的小纸人勤快又能干,洒扫、捏饭团。只要不近水火,它们几乎没有怕的。而且还很省心,听到有生人动静,立刻躺在地上装死,避免了被人觊觎。
她还可以剪灯泡,到了夜晚自动发出明亮的光芒,省了不少火烛。但是除此以外,剪出来的鸟啊、鱼啊、汽车啊,都是没有反应的纸片片。
她每次剪纸都有种感觉,体内会有一股隐隐约约的力量汇到指尖。但这种力量目前不足以供她剪高难度的东西。
不过她也不在乎,乡间少女嘛,真剪条龙出来,她也不知道搁哪啊。
拿起木牌往本坪铃跟前一凑,木牌立刻消失。只留有淡淡的香味,飘在空气中。
把本坪铃重新系在腰带上,她站起身来去帮寿司婆婆摆饭。
家里就她们两个人。清水家原先是贵族,但是因为牵扯到了宫廷斗争,家族开始衰败。导致清水梨花子的父母早逝,哥哥失踪。最后只能躲到鸟不下蛋的乡下,靠卖寿司生活。
她穿过来的时候,这具身体才五岁。虽然远离平安京在乡下生活,寿司婆婆尽力照顾得她好好的。虽然是没落的贵族,但是也没人敢欺负她们。
她身上还有一桩了不起的婚约。这是寿司婆婆的心病。
“我们小梨再过一个月就十四岁了,”饭桌上,寿司婆婆爱怜地看着梨子说,“说起来,可以和夫家商量婚事了。但是以现在的家境,已经高攀不上源氏了。所以,过段日子,樱花开了,我们到平安京把婚约退了吧。顺便还可以逛一逛。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平安京的繁华吗?”
梨子往嘴里填着梅子饭团,两腮鼓鼓地点点头。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寿司婆婆经常说,我们清水家就要有骨气。
梨子也是这样认为。与其等对方找上门来退婚,不如主动退。而且,她并不想嫁给陌生人。她还期望有一天可以回到原时代。
一定要弄明白本坪铃里的秘密。
饭后她找出一把用劈叉的扫帚拿到庭院里烧毁,就当驱鬼了。
隔壁阿婆看到她烧旧物,也忙找出一件烧。
隔着矮墙,梨子问:“春吉阿婆,铃美姐姐好点了吗?”
“还是那个样子。”春吉阿婆叹口气,“给饭就吃,不给也不要。木木地坐着一动不动。”
这可真奇怪啊。
梨子皱皱眉,一向活泼的铃美,今天早晨突然变得十分木讷。
一旁的柴犬突然冲着空气汪汪叫。
她扭头望向院外。村子里陆陆续续开始烧旧物,到处弥漫着烟火味。村子就像一只百目怪,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梨子轻轻地蓊动着睫毛,一股淡淡的不安在心中发酵起来。
当火堆渐渐熄灭,夜幕来临,没有娱乐的村庄早早熄灯睡觉。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露不出一点光亮。
树根下、板桥上、庭院中,渐渐浮现出一双又一双三角形的猩红眼睛。
“嘻嘻嘻。”
“好香啊。”
“真的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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