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了自请离宫的折子, 郝昭媛搁下毛笔,又回头细读,眼眶里滚动着泪水。入宫十二年, 她期盼过、算计过、挣扎过也灰心绝望过,终还是放下了一切决定饶过自己。
晾干墨迹, 笑着合上折子。
走出大殿,站在檐下, 仰望碧蓝的天。想要再看一看这居了多年的丽芙宫,却提不起劲儿。原她对这充斥着孤寂与冰冷的宫宇早已生了厌, 罢, 那就不看了。
午歇醒来听说了宫里的传言, 淑妃就着宫人做些枣泥酥与酒酿桂花糕,取了宫里仅有的两钱母树大红袍去了庭院中的石亭, 点上桂花香, 洁手开始烹茶。
友来时,茶已斟上。
郝昭媛本只是过来钟粹宫看看,不论淑妃愿不愿意见她,要离宫了,她想与她道个别。
跟着烟云入了殿门,来到庭院石亭。坐于石亭中的淑妃扭头望来,笑面相迎,依旧明艳。
虽无言语, 但郝昭媛已会意,回之以笑,无需相请移步亭中在淑妃对面落座, 端小小茶杯举起“多谢姐姐拉了妹妹一把, 没让妹妹堕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连累父母族亲。妹妹以茶代酒,先干为敬,”仰首饮尽茶水。
“救你的不是我,”淑妃端杯迎上“是你自己。”心有执念的人太多,又爱认死理,有几个能听得旁人言。
放下茶杯,郝昭媛给自己倒满“没想到临走时还能再喝上一回母树大红袍,这趟来的一点不愧。”
淑妃小抿了一口“还有枣泥酥和酒酿桂花糕,算是给你践行。”
都是她爱吃的,郝昭媛垂首望着杯中的茶,笑着舔了舔唇“我折子已经写好了,明日去中宫请安时会呈上,皇上已经允了。”只差凤印盖上,她便可以离去了。
“挺好,”淑妃笑道“以后可以过些清净日子。”她竟有点羡慕。
抬首看向对面,今儿来除了与她道别,郝昭媛还想说一句“对不起。”
淑妃攥着茶杯,了然笑之,轻轻摇了摇首“那日你不来找我,我又怎么会知道有人在打我武静侯府的主意”
以前也有几个位份不及她的妃嫔,厚着脸皮闭着眼奉承迎合她。她也没太在意,以为就该这般。可郝昭媛这一出,引得中宫都动了,叫她提高了警惕。反思过去,才发现出不对。
“姐姐还是要注意一些,”郝昭媛凝眉深叹一声“今日冯氏又找我了,因着前事,我气不过扇了她两巴掌。她就说我妒忌皇后,妒忌皇上对皇后腹中皇嗣的在意。”
“她背后有高人指点,”淑妃直言不讳“冯氏出身官宦之家,身家清白,这一点毋庸置疑。”敛下眼睫,捻动着茶杯,“后宫里妃嫔就那么几位,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不知道谁几分底冯氏心思浅,整不出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姐姐说得对,”郝昭媛回想上午乾正殿前发生的事,长吁一口气“冯氏活不成了,她是被御前的人抓起来的,我都有点后怕。”
还好她没再继续执迷下去,不然不定要受多少活罪。
生于武静侯府,淑妃自是知晓一些皇家事。皇上、皇后不是好糊弄的,连她都能想到冯氏挑拨郝昭媛的意图,那两位主岂会看不透
她在犹豫是不是该给韩逾递句话
傍晚时分,天庚来禀“主上、皇后娘娘,冯氏撂了。”他都还没上手,天字号两个没排上序的女娃娃就成了事。
睡了一觉醒来,气色好看许多的皇帝正枕在皇后腿上,拿着本游记在看,两眼不离书页问道“谁给她出的主意”
“没人给她出主意,”审完了冯氏,天庚对蠢人又有了新的认知“是她自己悟出来的。在其因失子伤怀时,咸福宫敏美人总会说一些故事予她听,有郑伯克段于鄢,有借刀杀人、苦肉计、反间计等等。”
皇上放下书,勾唇一笑“朕的后宫还真是什么人才都有,”侧头望向天庚,“去把敏美人拿了,好好审一审。”
当初他不慎吸了欢情花粉,敏氏自荐解难,后她也识趣得很,极少生事。若不是皇后发现其在利用观景楼窥视宫廷,他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臣领命。”
天庚退下后,李安好将皇上卡在胸前的游记拿起合上“时候不早了,皇上起来,臣妾服侍您洗漱,一会该用晚膳了。”
这一整天,他是一本折子都没碰,想来是真的疲倦了。
提到用膳,皇上爬了起来“你宫里的牛乳很好喝。”
“御膳房将牛乳送来后,宝鹊又重新煮过,总会加些果仁进去,喝着更香,”李安好接过九娘拧干的温巾子给皇上擦手“皇上若是喜欢,日后就由臣妾宫里小厨房给您准备早膳。”
“好”
还是皇后善解人意,身子健壮都是养出来的,这入口的吃食很有讲究。说不准臭小子能那般长寿,就是得益于他母后把他养得好。
皇帝达到目的了,等皇后洁手净面后拉着她来到桌旁就座“以后朕有空,会常陪你用膳。”
“臣妾先记着这话,”李安好没当真,皇上勤政时有忙得过了点,哪会有那么多闲下来的时候
用了晚膳,两人歇了一会,皇上亲手给皇后围上斗篷“咱们溜达回坤宁宫。”他是知道她的,无论早中晚,用完膳休息一刻,她都要走动走动。
皇后可是活到了八十八,堪称祥瑞,足矣傲视史册。作为她的夫君,却只活了四十余年,他是真的很愧疚让她孤独了半生。为了能多陪她几年,他已决定以后吃住常在坤宁宫,偶有分不开身的就歇在乾正殿。
李安好不知皇上所想,由他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乾正殿“用完膳走动走动,人会轻松不少,夜里睡得也香。”
母亲身子弱,外祖为了爱女走到哪都会收集一些长寿之人的养生之法。她从小跟着母亲,也学了个全。
闻之,皇上严肃认真地附和道“你说的对,”转眼看向范德江和天乙。
两人忙不迭地点首,他们记住了,日后一定会注意的。
这才进了顿晚膳,咸福宫的敏美人就被抓了。原因着皇后有喜极为烦躁的沈修仪和许充容一下子冷静了,抱着儿子再不敢乱想,早早地就着宫人关上宫门落锁歇息。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李安好着寝衣躺在凤榻上,皇上盘坐在里侧,双手放于膝上,对着她的肚子背诵着三字经。这已经是第四遍了,她听得是昏昏欲睡。可看皇上的样子,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背诵完,皇上开始解译“人之初性本善,是说人出生之初,禀性”
这夜,李安好梦里一群娃娃在摇头晃脑地嚷嚷三字经,虽听不着声但看着都觉吵。晨起身边已无人,伸手过去摸了摸,还有点温热。
坐起摇铃,宝樱、宝乔领着一队宫女进寝殿。
“皇上呢”
宝樱拿了块干净的巾子打湿、揉搓、拧干“回娘娘的话,皇上用完早膳就去上早朝了。”
李安好舒了一口气,愿意去早朝应该就没事了。洁了面,右手覆上小腹低头看去,笑着对肚打趣“辛苦你了。”
只她不知道的是今日早朝,文武百官过得是尤为煎熬。
明明皇后怀喜,皇上该龙心大悦,可为何百官跪拜之后起身还未站稳,皇上就开口要吏部审查官员政绩无论是在朝的还是地方的,一个都不落。
听得不少官员是脚底生寒,额上冒汗。
“陈弦、唐嵕。”
两人立时出队列,拱手向上“臣在。”
皇帝目光自贤亲王、杨朗等人身上掠过,看向殿中央“即日起,你二位就赴南千门大营练兵。”
可谓之一石激起千重浪,不但贤亲王、杨朗被惊得瞠目,就连燕茂霖都有些看不懂皇上了。练兵,是要有战起吗
人心惶惶。
陈弦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止他,领兵打过南蛮的镇国公唐嵕也迟迟未应声。
急得站在武将队列里的两世子陈一耀和唐逸幽都想冲出来代父领命。去南千门大营练兵啊,那二位傻愣着作甚,他们就不怕皇上反悔收回成命吗
最为悠闲的宁诚伯看不过去了,用玉笏挡着嘴清了清嗓子“啊哼”
镇国公立时回神,跪地叩首“臣领命。”
“臣领命,”知道不是自己生的妄想,陈弦眼眶都红了,皇上终还是信了奉安国公府。
皇帝右手轻弹着龙椅把上的龙头“朕每年拿那么多军饷出来,养的是能上阵杀敌的兵,”看着还跪在地的两国公,“你们听清楚了吗”
“上不得沙场的就不是兵,”镇国公神色冷峻,他不知皇上为何突然要练兵,还将如此重任交于他和陈弦。但却晓一点,练兵为战。
“很好,”皇帝勾唇浅笑“平身吧。”
两国公回归了队列,微颔着首的贤亲王心一抽一抽的,气息不顺。皇上要干什么,边境又不安定了吗
不对,这还都是其次。令他生惧的是凌庸墨怎会突然启用镇国公和奉安国公
这两位一个挂帅打过南蛮一个随父镇守过鹰门山,确实英勇,朝中难过匹敌。只镇国公有领兵在外不从君令的劣迹,而奉安国公府与太后之间的事还没扯清楚,按理皇上不该重用他们。
难道真的有战起
站在刑部侍郎后的武英殿大学士杨朗紧敛双目,死死捏着玉笏,指节都白了。他大哥半生谋算全白费了。镇国公府和奉安国公府都那样了,皇帝竟放结了亲家的两国公去南千门。
不妙啊
太和殿死寂沉沉,唐逸幽嗤鼻笑之出了队列。
“皇上,臣以为南千门大营的兵战力确实了了。去年恪王勾连徐博义行不轨,皇上派臣往南千门大营点兵赴延陵擒拿徐博义。回来的路上,臣遇袭。对方悍勇,个个可敌南千门大营十兵,徐博义被杀。若不是奉安国公领援兵来得及时,臣与臣二弟也回不来了。”
三两抽气声响起,对徐博义的死外界多有传言,有说他死在延陵,也有说他逃了,但更多的是传徐博义死在兖州城外的破庙里。
这事皇上一直没摊明,而镇国公府除了唐五,旁人嘴都紧得很。那段日子,唐五被镇国公拘在府里,也没要到出来喝酒,外头是探听无门。
今儿听镇国公世子道明,他们才知事竟是这般。
半路截杀徐博义贤亲王神色变了,徐博义忠心的不是恪王。他已没心情去想为何接应唐逸幽的会是奉安国公了,满脑都是严琦和牡江延河一带的堤坝再次被损坏的事。
皇上一直以为被诛杀的前平中布政使严琦受尽严刑拷打咬死罪名,护的是户部。实则不然,他掌着户部虽贪了许多,但身为皇室人,很清楚什么碰得什么碰不得。
当年筑建牡江堤坝时,他的人配合工部算过,总需银三百七十万两。户部给了三百万两,按理这银子是够了。可严琦有一本私账中记载,到平中省的银子只有七十万两,这绝不可能。
严琦会不会同徐博义一样
贤亲王眼中闪过阴鸷,因为牡江延河堤坝的事,凌庸墨恨毒了他,把贤亲王府盯得死死的。而严琦能成平中布政使是他向先帝推举的,他抵赖不得。
“这就是朕要练兵的理由,”皇帝眉目冷然“竟有主敢跟朕抢人,朕也怕啊。”
文武百官跪地叩首“臣等有罪。”
“陈弦、唐嵕、韩逾留下,旁人退朝。”
武静侯难受了,他娘的,老子混得没儿子好,说的就是他还有李骏,只李骏家是闺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官员一步三回头,可皇上愣是瞧不见他们要为君分忧的渴望,终还是出了太和殿。
身形瘦削的韩逾,在被立为武静侯世子后也够格入朝了,他是日日不堕。不明皇上为何要留下他,站在两国公后看向殿上之人。
“韩逾。”
“臣在。”
皇帝眸底晦暗,面上带着冷笑“有暗子在试图接近淑妃,你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吗”
韩逾心一紧,立时就明了了,看了一眼两国公回道“是西北矿藏图。”曾祖就知道这东西要给武静侯府招祸,早已销毁。只没想到还有人惦记着,把手都伸到了后宫。
“知道了那就是清楚该如何做了,”皇帝轻捻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勋贵都是对大靖有过功绩,被记入史册的存在,朕不想动。”
韩逾紧锁眉头跪地叩首“请皇上允臣三日,臣定查明武静侯府还有没有西北矿藏图。”
“允”
不要怪他多疑,谁能肯定武静侯府没有内贼,而当年韩应销毁的那张西北矿藏图就是武静侯府的最后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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