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多年,在元嵩的记忆里,几乎没见过宇文玥如此失态的样子。
——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不比旁人,可这位宇文家的长房嫡孙却从小寡言少语。哪怕他们一群人热热闹闹地饮酒,他也总是安静坐着,非要旁人把话递到面前了,才会无可无不可地答上两句。所以裕王殿下叫他一声冷公子,虽是戏谑,却从没觉得是冤枉了他。
这是真正心性坚冷,临危不乱的人物。
不久前,他还曾铁甲烈马,长剑染血,沙场之上有横扫千军之势。
可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今日,在这京城之中,却握不住一盏酒。
元嵩暗自长叹。
他没有去看小苏夫人,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也没听见母妃唤出了谁的名字。毕竟,当年昭华长公主葬身梅岭,星夜兼程赶去扶棺的,正是裕王元嵩。
他甚至是红着眼,抖着手,这才掀起了棺中女子的衣袖,死死盯着她臂上形如勾月的胎记,半晌后,终于相信了那半具面目全非的残骸当真是他唯一的小姑姑。
是他亲自将小姑姑带回了长安。
——偌大天下,人有相似并不奇怪。可裕王殿下却心知肚明,再怎么样,他的小姑姑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此时此刻,无端端地,他突然就想起小姑姑出嫁之时,他们送至城外,最后也曾饮过一壶酒。
大魏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年少时总是一身男装,潇洒风流,腰佩三尺剑,驰马过金街。唯独那日她一身红衣,层叠繁复,尾摆蜿蜒如同万里河山。
——昭华长公主出降时,嫁衣之上,绣的是大魏边境六城的舆图。
那日,他们送出数十里,反倒惹得小姑姑无可奈何。临别之际,她看着不忍离去的众人,只好撩开了自己的凤冠红纱,又命侍女取来酒杯,下了马车,与他们一一饮过。
元淳和她感情深厚,说是姑侄,其实更像是姐妹,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啜泣不止。小姑姑就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细语地劝着,哄了许久。
她还能笑着与燕洵说,临近北境,就会改由他的父兄护卫,问他可有什么东西托她转交。
从始至终,长公主都神色平稳,不露丝毫异样。
那时,元嵩以为小姑姑是已经认了命,哀莫大于心死,这才惊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她面前的人饮过一轮,最后,终于换做了宇文玥。
元嵩至今记得,他扶着元淳,就站在小姑姑身侧。咫尺之距,他看见那白衣公子缓步而来,立在她身前时,突然就让小姑姑低垂了眉目,片刻沉默。
可也不过就是片刻。
再抬起眼时,她仍是笑着的,目光自宇文玥的眉间掠过,一触即收,看得极轻,眼眸却极深。
“你……”
明明是一句话,却藏在她的唇齿之间,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不肯继续了。
裕王殿下顿觉不妙。
——昭华长公主早已心有所属,这件事,世上唯二的知情人就是他和燕洵。
待到元嵩提心吊胆地望过去,小姑姑却忽然弯了弯唇,一口饮尽,仍握着酒杯不放的人竟成了宇文玥。
“……你府中的白梅,若到花开……”
长公主倒也不怪他,只是笑了一笑,侍女自她手中取走空杯时,元嵩终于听见她说:
——“再不会由我折下第一枝了。”
这一句还未落地,元嵩已下意识去看宇文玥,却见青山院主人神色不变,一抬手,饮下一杯,而后躬身行礼,无声退到了人群末尾。
步履平稳,一如往常。
裕王殿下莫名松了口气。
——他是不愿意承认的,为防万一,他暗自做了多少打算,甚至不惜拉了燕洵入伙。两人商定,若真有什么意外,就算赌上他们十年的交情,也要把宇文玥拦在长安。
他们不舍小姑姑是一回事。可宇文玥心中是否不舍,那份不舍又有多重,重到能逼迫他做出些什么,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轻重取舍,周旋转圜,身为大魏裕王,元嵩多少也是懂的。
这一点,也正如他的母妃。
认错了人,说错了话,魏贵妃同样被酒杯摔落的声音惊醒,心思稍转,已尽力收敛了异色:“本宫近来精神不济,一时恍惚,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只这一句,再没有多余的解释。但是以魏贵妃的身份,面对一个既无封号也无诰命的小苏,她这神色中的几分歉意,便已足够了。
小苏也果然没有见怪。
她口不能言,只能轻摇了摇头,又行了一礼才让侍女引入座。而小苏夫人的对面,正是大魏骁骑营副帅。
落座时,仿佛是不经意一般,小女子抬了抬头。
恰撞进一双眼眸。
——酒盏跌在脚边,摔落时杯中仍有残酒,打湿了一片衣角,多少是有些狼狈了。可这人的眼神依旧静默,像是夤夜时分的星辰,既冷且淡,却偏偏光芒流转,辉耀夜空。
而这双眼睛,现在正无言地凝视着她。
映在他眼底的小女子,回以浅笑,眸中似有山色湖光。
宇文玥却突然错开了视线。
倒是上首的元淳公主眼也不眨,看了她许久,终究是喃喃自语道:“……这位夫人……”
她的声音轻得近乎无声,身旁的魏贵妃却突然指尖轻颤。
小苏夫人一向纤细,少了帷帽遮掩,楚楚细腰更显弱不禁风,如掌心幽兰。就这么和裕王比邻而坐时,硬是把锦衣玉食的小王爷都称得魁梧起来。
不像昭华。
裕王殿下心中思索,姑姑虽然也娇小,却骑术精湛。昔年跟着父皇围猎,众人赛马,她还曾险胜了襄王和宇文玥,最后才败在燕洵手中。连父皇都忍不住笑说,若昭华身为男儿,怕是要上山打虎,下海擒蛟,野到了天边去。
——那曾是一朵肆意纵情的倾国牡丹。
元嵩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自信,即使只是个背影,也不会认不出自家小姑姑。这位小苏夫人无论是身形姿态,还是气质举止,和小姑姑都没有半点相像。以母妃的眼力,怎么会看错?
“本宫闻夫人之名久矣,今日得见,也算是一偿心愿了。”
魏贵妃看着下方的小女子,表情虽然恢复了,却仍不禁有些晃神:“日前听闻夫人抱恙,如今可大安了?”
小苏颔首而笑,双唇轻动。
魏贵妃待到她一句话说完,这才侧了侧头。下一刻,青山院主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夫人言道,她向来体弱,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休养多日已经痊愈,多谢娘娘记挂。”
——说谎。
宇文玥神情不变,心中却续上了两个字。
江左盟举足轻重,谍纸天眼自然不会忽略。以他多年探查所得,虽没有查出小苏的底细,却至少知道她重病许久,若非梅长苏请来了名动天下的晏大夫,只怕,她早就埋骨江左了。
魏贵妃却只作不觉:“如此就好。否则本宫接下来要托付给夫人的事,就不知要怎么说出口了。”
小苏闻言,自然而然地看向魏贵妃身侧的元淳,唇边笑意渐浓。
“本宫膝下一双儿女,皆是不省心的混世魔王,尤其是这丫头。”魏贵妃横了女儿一眼,却又拍了拍她挽着自己的手,“如今她的笄礼,本宫思来想去,也不敢怠慢了她。”
公主殿下爱娇地贴近过去:“母妃……”
魏贵妃面露无奈,只得道:“久仰夫人才学无双……”
话才起了个头,底下的小女子就像是忍俊不禁一般,笑容陡然一深。
魏贵妃不由得停顿下来。
“夫人言道,还望娘娘恕罪。”宇文玥眼中是那一张一合的双唇,因久病缠身,唇色浅淡,略有苍白,“小苏并非不敬,只是有长苏作比,相形见绌,实在是没有被人如此夸赞过,失礼了。”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魏贵妃听得一愣:“夫人不必过谦。”
于天下人而言,盛名鼎沸的是江左梅郎,小苏不过是他的一房妻妾,且悍妒成性,简直堪称梅宗主的污点了。
可是,越是身居高位者,反而越能知道这位“妒妇”的厉害。
——从小小郡王,到入主东宫,再到御极大宝,萧景琰这一盘棋赢得何其漂亮。可但凡了解过他的人,就该知道,梁国新帝早年脾气冷硬,不通人情世故,积累了赫赫战功都换不到一个亲王之位。若不是有梅长苏在,生生替他铺就了一条通天大道,眼下的梁国只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一句居功至伟,谋士苏哲当之无愧。
可是,江左梅郎终究不过血肉之躯。
人力有尽,他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而每到此时,旁人以为有机可乘了,却会发现那个稍纵即逝的破绽已被人悄悄补足。
魏贵妃就曾从宇文玥手中拿到过一张谍纸,其上写明:当年梁国先帝出京围猎,其子誉王竟意图谋逆,与皇后里应外合,紧闭京城九门,随后起兵直指行宫。而萧景琰与梅长苏在外伴驾,京中局势,几乎完全脱离了他们的掌握。
千钧一发,不过如此。
但也正是这样危急的时刻,金陵苏府却分毫不乱。一日后,身在行宫的梅长苏甚至还能接到一封手书,送信人是他的心腹,身穿九门守军铠甲,遍体鳞伤,却到底保住了性命。
彼时,小苏早已被皇后宣入宫中,扣押为质。
——这一场叛乱中,萧景琰一系的在京家眷,除她之外,再无一人受到牵连。
也是直到那时了,明眼人才终于看了出来,江左盟的这位夫人,究竟是怎样的“凶悍”。
魏贵妃眼光深沉,稍许的恍惚已完全消失了,面上几分微笑,端庄大气,气势贵重,是大魏后宫第一人该有的姿态。
“若非夫人才学出众,也不会由贵国陛下钦点,走这一遭了。”
梁国新帝登基不久,尚未诞育嫡子,又实打实地疼爱幼弟,一封便是毫不吝啬的六珠亲王,这就让萧策的地位很值得玩味了。他一路行来,投毒,暗杀,乃至于投其所好的“美人计”,所遇艰险不一而足,玩出了无数花样。可任是如何的险境,他都分毫无损。反倒是小苏,一入长安已显不支之相,大病数日。
这本身就是在透露什么。
——梁帝萧景琰默认,此行使魏,真正做主的并非他的胞弟,而是这个病弱不堪的小女子。
她才是两国交锋的阵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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