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刑供

    赵熙正沉着那张泛着油光的大饼脸坐靠在一张枣色官帽椅上,支着椅扶,一手托腮,一手时不时往冒汗的额上抹几把。

    盛夏的刑室,格外的闷热。

    腐臭味也熏的人躁郁难耐。

    赵熙瞪了两旁掌扇的狱卒两眼,那两人忙不迭地加快了手上扬扇的动作。

    鞭笞声不绝于耳,赵熙呲牙咧嘴地用小指在耳里抠了抠,连日连夜的鞭声震的他耳朵疼。

    呸!真是个硬骨头!害得他也跟着受罪!

    “头儿!”

    赵熙循声扭头。

    一个狱卒匆匆赶了进来,凑在他跟旁耳语了几句。

    “副使大人来了!都要到地牢门口了!”

    赵熙一激灵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熬了整宿的困意一丝不剩,他整了整衣袍官帽,甩动着臃肿的身子,一溜儿小跑朝外头迎去。

    赵熙跑到地牢门口的时候,天上几声闷雷,像卡在喉咙中的痰——都响了一天了,就是不见下。

    南渊国的潁都地处江南,像这样欲雨不雨的天气最是搓磨人。

    光亮处司密署副使唐窈迈着快步负手而来。

    她一身轻薄的淡紫色袍衫,腰间一素色束衿,挂着一把莲花纹的铜套短匕,除此之外,再无配饰。一袭长发像男子那般束在头顶,一支清简的碧玉簪固着。那张脸也算是明艳动人,可偏生清冷肃然,逆光走来,带着皑雪压松枝的凛冽气质,在这样的盛夏让人平添一丝凉意。

    赵熙见状忙上前见礼。

    “免了。”

    清冷若寒风的声音响起,唐窈连看都未看他一眼,迈出的步子未减分毫,袍摆顺着步风摇动着。

    赵熙忙亦步亦趋地躬身跟在唐窈身后。

    心里惴惴不安。

    这人他都审了三天三夜了,可硬是没把他的嘴撬动一分。

    这“女阎王”速来御下甚严,搞不好就要治他个处事不力之罪。赵熙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去说,正拿捏着言辞,就听见唐窈冷声开口。

    “如何了?”

    赵熙自知躲不过,只好依依从实招来,说话间时不时地偷觑几眼,忖度着面色。

    “大人,小人都连夜审了三天了,可他嘴像离了水的蚌,怎么撬也撬不开!这……这眼见再打下去,人就要没了……”

    唐窈听罢冷着脸没再发话,只加快了步伐。

    赵熙见状知是躲过了一劫,忙用袖口擦了擦额间的密汗,松了口气,小跑跟了上去。

    进了刑室,一团热潮气裹着血腥腐臭味扑面而来,不过此地是唐窈日常办公之处,她早已习惯,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这是唐窈第一次见到祁浔。

    一旁烈烈燃着的火把焰光映衬在他侧脸上,祁浔被缚于刑架,本该如画般惊绝的容色此刻却惨白着,好看的薄唇一丝血色也无,修挺清致的鼻上淌着汗珠,顺着刀削剑刻的下巴一滴滴坠下,眉间微微蹙着,原本一身素色中衣此时已被污血染透,胸口还有几处黑红的烙印,被皮鞭抽得七零八落的条缕之间尽是狰狞可怖的伤口,有的还沁着殷红的血珠,有的已发黑流脓。

    一旁行刑之人抡圆了黑色蛇皮鞭朝着祁浔腹上又是一道,衣衫裂开,肌理顺着鞭锋颤动着翻绽出红色血肉,几滴甩起来的血晕染在暗红相间的素衣上添了几朵殷红的花。

    那苍白的脸上眉头都不见动一下,像死了一般。

    但那不倚不靠、死命撑着的样子分明有着活人气儿。

    明明已皮开肉绽,污袍不蔽身。可整个人没有丝毫的颓丧狼狈之态,疏朗清隽,似高唳于长空的鹤。

    唐窈默然看着,忽而开口。

    “来人,上酒。”

    这道泠然的女声让祁浔本能地抬眸看了看。

    只见唐窈那明艳的眉眼上挑着,清冷的眸中哪怕映着烈烈的火光也依旧寒气摄人,红唇勾得恰到好处,让人不寒而栗。

    美是美的,却是凌厉逼人的美。

    “副使大人,久仰了。”

    祁浔偏头冲她笑了笑,原本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染上一层恣意,桃花眼中也带着丝轻佻,直直看入她眼中,不怯不避。嗓音间带了丝喑哑。

    所谓旗鼓相当,大抵如此。

    “桓王殿下,过誉了。”

    唐窈上前几步,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笑意更深了。

    自己不过占了先机知道他的身份,不想他只此一面就猜出了她的身份,着实不俗。

    不过再怎么钢筋铁骨、唇枪舌战,是人嘛,总有弱点,单看能不能拿捏住了。

    谈话交锋间,狱卒便提了坛子酒上来,还带了两个深色瓷碗。

    “桓王殿下远道而来,小小薄酒不成敬意。”

    唐窈一面说着,一面走到那狱卒身边将红色的酒封启开,随即将两个瓷碗摞在一起,一手捏着,背到了身后。

    “哪里,副使大人客气了。”

    祁浔虽不知她意在何处,却也轻巧客套地应着,颇有举重若轻的不羁意味。

    坛盖打开,酒香四溢,那辛辣滋味直冲那低首端酒坛者的鼻腔,他忍不住抬了抬头,拱了拱鼻子,心道:是坛烈酒。

    唐窈给了他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挥手示意他上前去。

    “桓王殿下身上有伤,你亲自侍候吧。”

    话虽是对那狱卒说的,唐窈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祁浔,就像在洞口看着坠入陷阱还拼命负隅顽抗的猎物。

    那狱卒回想方才唐窈收碗的举动,再琢磨一下她的言语,立刻明白了过来。

    他提坛走上前去,找好了角度,一手勒住坛口,一手托在坛底,猛的朝祁浔身上泼去,直至酒尽。

    辛辣扑鼻的烈酒顺着满身的狰狞伤口滋蜇了进去,若烈火烧灼,似利锋凌迟,又像是万蚁啃噬。刺激出的血红融进了原本澄明的酒水之中,一同和着汗水从一个伤口汇到另一个伤口,或是浸入衣中,或是顺势滴下。

    饶是祁浔再竭力忍耐,细碎而隐忍的声响还是从喉咙里溢出些许,额间早已冷汗淋漓,汗水顺着线条冷硬的下巴滴下,若是落到了伤口处,则又是另一番痛楚。

    守在一旁的赵熙看得胆战心惊,暗叹还是副使大人有奇招,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这烈酒灼伤口的痛楚怕是那鞭笞之痛的百倍,还不伤身子,省的让这小子一命呜呼了,那想要的消息也就没了。

    怪不得她一个女子还不及双十年华,已身居高位,而自己早已不惑却要屈居一个黄毛丫头之下。心里对唐窈又暗暗敬佩了几分。

    唐窈走到祁浔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白帕子,颇为好心地仰头替他擦拭着额间的汗水,嘴角漾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明明看着轻柔却让人无端脊背生寒。

    她隔着帕子挑起了祁浔的下颔,逼其对视。祁浔也回敬一般用带着笑意的眸子看着她,这位清冷狠辣的美人。

    “殿下,潁都的酒,滋味如何?”

    “甚美。”

    祁浔尽力缓了过来,轻笑出声,勾了勾薄唇。

    “看来殿下没喝够啊。”

    “诶,本王说的是人。”

    唐窈这才发现被这人绕着轻薄了一番。也不恼,只招手唤了人来,将帕子和瓷碗一应带了下去。

    自己则负手在祁浔面前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状似无意地侧首问了一句。

    “都说这酒后吐真言,殿下可有什么肺腑之言要吐露一二的?”

    “并无。”

    “让副使大人失望了。”

    “无妨。”

    这样的硬骨头,唐窈也是第一次见。不过这也算在唐窈的意料之中,杀威棒不过是她要打的头阵。

    开战前,总要擂擂鼓嘛。

    唐窈扬了扬手,一众人等会意退下。

    此时,昏暗潮热的刑室里只余他们两人。烈烈的火焰随风而动,映得两人脸上时晦时明。

    “殿下说,”唐窈在祁浔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漂亮的翦水瞳直直看入他幽黑如深渊般的眸子,像是能一眼直抵人心,“我是如何知晓殿下身份的呢?”

    祁浔的笑意冷了几分。

    他再明白不过了。

    在这刑室里的几日,他尽力地不去想,不去相信,不去揭露那个呼之欲出却又肮脏丑陋的真相。

    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

    不会的。

    不会是他视如亲母的母后,不会是他从小呵护的三弟。

    可除了他们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呢?

    那般精准地知晓他的踪迹,又手眼通天地支走了那日本该守在他身边的暗卫。

    而现在,这个可恶的女人非要把那层遮羞布给揭下来,敞在他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唐窈见他渐冷下来的脸色,乘胜追击地续道,“我近日才知晓殿下来我南渊国作客竟一年有余。从前半点儿痕迹也无,怎这次就被我司密署来了个瓮中捉鳖呢?”

    “听说,殿下生母早逝,从小养在皇后身边,与皇后娘娘可谓是舐犊情深,与皇后娘娘所生的三皇子堇王也是兄友弟恭,传为佳话。这几年三皇子和大皇子斗的厉害,殿下却从不争皇位,只一心助三皇子一派登位,这般不恋权贵,着实让人敬佩。想必此番冒险来我南渊做细作,也是为你那三弟打算吧。”

    “诛心为上,副使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祁浔敛了些笑意,看向唐窈的眸子又沉了几分。

    “嗯?讲到这里,殿下就不敢再听下去了?”唐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像诱敌深入的猎者。

    祁浔嗤笑一声。

    “大人但说无妨,本王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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